奇书屋>玄幻小说>浮沉止>第151章 山南
  翌日清晨,夜里一场雨下得春意阑珊,昨日那几株开得淡雅的西府海棠怕是落了一夜雪,春休一半,只剩下绿肥红瘦了。

  微冷,寒意却不在风里藏着,夏天里才开的野花零星开了几朵,人人都知道,春天尽了,夏天快来了,树上鸣蝉自然也知道。

  夜里下雨冷的阵子悬壶里头也冷,南佑黎下午忙着在大河里扑腾跟捞鱼,别人赏花就他一人凫水,到夜里也没抽出来空去偏房里搬那张床,栾安宁还是跟南佑黎挤一张床将就了一夜,不过冷气袭人,南佑黎倒雪中送炭般不抢被子了,血气方刚夜里跟个火炉似的,烤得栾安宁的被子也暖和起来,就着暖意睡了个深沉的好觉,直睡到清晨时分将要动身才被南佑黎叫醒。

  远芳侵古道,几日前才走过的旧路就被丛生的青草掩埋了许多,马车直到走到府县官道上才少了许多掩径苍翠,马车支起的单只破旧铜銮丁零当啷响着,跟蝉声较着劲。

  濒湖子放了车厢里的帘幕,深吸了口空气里所剩不多的春气,开口道:

  “待会收拾好药铺,打扫干净灰尘,你们仨个中午随我去孟班主那蹭一顿饭,下午时清欢和安宁替我看看店,绛珠堂的事情我都交给了紫苏青黛打理,在这边住的久也有不少熟人,估计给药铺供药材的那几位也可能到店里来,安宁,你要愿意你就跟他去城外头看看茯苓长势如何,再有个月余就是采制茯苓的日子了,不过你们记住一条,对外叫我东屏先生就行,除了老孟,仙人身份也不要跟外人透漏。”

  “孟……班主?”

  栾安宁有些奇怪,“班主”这个称谓在民间可不多见,这君山府里还有个戏班子跟濒湖先生熟络?看来这一两日的君山府之旅不会怎么单调枯燥。

  濒湖子还没回答,外头做“马夫”的南佑黎拿马鞭刮了刮靴子上沾的泥,先高声问了句:

  “做了仙人为何还要掖着藏着?我看天下成名的剑道仙人都是锋芒毕露,我中原剑客但凡有所建树,恨不得声名远扬到北荒去,都好到西秦剑冢问剑,药老头,你这临仙人未免也当得太憋屈了,天底下又没几个人能胜过你,又何必藏头露尾?”

  濒湖子看了看一脸茫然的清欢,小姑娘还是那般睁着无辜的眸子,仿佛身旁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可偏偏提不起什么兴致,濒湖子笑了笑,对南佑黎回答道:

  “临仙人之说不过是别人抬举,临仙人也并非是世上攻杀最厉害的十人,攻杀不过是一种手段,对剑道重要,对兵道重要,可对于医道棋道天机道而言的仙人来说却难谈举足亲重,儒道佛巫杂,刀剑兵医卜,一个萝卜一个坑,按常理来说,十位临仙人都该出自此中,我也不过是沾了医道的光,论神通本事我可比不了你叶伯伯他们。临仙人甚至是仙号仙人之说其实并不纯粹,在某道上钻研精深,实力强横固然是条件,可人嘛,大体上还得分分山头,给背后势力立个旗杆,大道需有个临仙人,江湖的显赫实力,底蕴深厚的世族门阀得有个有‘仙号’的牌匾,散修游侠实力强横之人不少,可只有极少数列入浮沉仙榜名录里,医道在百教诸道里地位颇高,我占个坑也就不足为奇了,可要是论正面攻杀,念家那个年近古稀的老爷子如今都不在仙榜上了,我恐怕都不是对手。”

  南佑黎还是不明白,不服气地嘟囔道:

  “那至少也是仙人吧,好端端地藏锋,跟夹着尾巴似的,那做仙人还有啥意思?”

  濒湖子解释道:

  “仙是人,侠也是人,哪怕是度过天道倾轧的劫难登临天仙,可归根结底也是人,登临散仙为世人崇敬,不代表就跟‘凡人’隔绝开来,这是虚理,如今医道散仙拢共也只有那么三五位了,还多在医道世家里,见不得他们所谓的‘凡人’,圣人说为人师表当‘有教无类’,医者虽有‘六不治’的说法,可人能不能收治看的并非是贫富尊卑,高低贵贱,‘有治也得无类嘛’,公卿王侯治得,贫苦百姓也治得,我这里只有先来与后到的区别,可若是我濒湖子的招牌打了出去,那我那间破旧药铺里怕就只剩下王侯将相,富商巨贾比肩叠迹,哪还会有布衣百姓求诊的机会?这便是实效。”

  清欢听了这些,感觉这些话语实在有些熟悉,感觉不久前听过似的,眸子里略微有了些神采,又看着濒湖子低了低眉头,默不作声。栾安宁觉得先生嘴里这“实际”却有道理,一个连陛下都要用“请”字的医道仙人,若是让世人知道那位传言里能生死人肉白骨的“妙手仁心”就在君山府里,恐怕这药铺的门槛都要让人踏破了去。

  至于这虚理嘛,先生太“高”了些,栾安宁能懂其中含义,却也只是把他当成一句道理。南佑黎没再出声,但明显有些负气,这话里的意思总让他想到些旧事,又扬了扬马鞭,摧起拉车的马儿。

  君山府山南县离着濒湖子居住的采桑别院其实不远,来的时候南佑黎赶的牛车,连脚步快些的行客都难赶超过去,如今老牛换了匹凉州骏马,几十里地赶快些,两个多时辰也就到了,自北边来的时候不觉得这君山府如何雄伟,可住了两日乡野农舍,栾安宁才注意起来面前这座略显宏伟的北方城池,斑驳的主城石墙透着古意,石凿的“君山”二字石刻上也密密麻麻布着刀剑痕迹和蜂窝似的箭孔,刀削斧凿的痕迹也随着各式各样的爬藤攀援在拱卫的城墙上边,南佑黎驱马慢下许多,栾安宁掀开自己这边的帘子也探头去望这座古城。

  濒湖子看着两人这副神情,也直了直身子,眯着眼捋起胡子笑道:

  “今日阴沉多云,若是天气晴朗,从这个方向看过去能见天尽处云雾缭绕的君山之巅,君山是周代末临近暮年的雪刀仙上桑君和刚刚崭露头角的长铗君武斗之地,传说那柄‘无有不断’最后的主人上桑君也在挥出劈山破峰,截断易水的开天一刀后力竭身死。相传长铗君功成名就之后,向前梁太祖皇帝请旨,在君山脚下修筑城镇,时时供奉香火以纪念上桑君,后世刀修又常来此地朝圣,探寻那把‘无有不断’的奥秘,久而久之,镇变成县,县连成府,君山府这个称谓历史之久足够追溯到梁,比今日的珉州首府却月府还要久远上近千年。君山府被易水和支流翰江划分为三县九镇,山南县,雪刀县,剑君县县城相距其实不远,剑君雪刀两县临着翰江,三县县城都有城郭,呈品字形分布,相隔不过十五里,彼此间互有道路联通,三县的城墙构建起君山府所谓的外城郭,拱卫住当中的君山府内城,相传是齐代末年文兴公为了遏住易水之喉,抵住北魏重兵南下,使朝廷偏安南域而构筑设计的,倒也是中原地块里独一无二的奇景。你们来时只到了山南县呆了几个时辰,也不曾去里边颇有特色的府城里呆上几日,品味珉州独特的风土人情,倒是你们的损失。”

  濒湖子自小就长在君山府,自然对自己这故乡了如指掌,谈笑间颇有几分小老头式的洋洋得意。

  栾安宁点了点头,濒湖子说的这段历史由于年代其实久远,算算也得有近三千年,可毕竟是有“最后一位大儒”赞誉的齐末丞相文兴公轶事,文人墨客好提,故事又曲折多舛,颇令人唏嘘,在民间也广为流传,故正史野史上都记载详尽,这之后的事嘛,魏人精锐三千虎袭骑绕道向州大散关渡口,以浮木过江,绕过了却月君山一线防御,飞驰千余里,奇袭霖安府,不到两个时辰便攻破齐都,文兴公奉齐幼帝诏开城向易水之北的魏军献城投降,拒绝了北魏太祖许下的高官厚禄,自沉于翰江,文兴公奉齐义宗皇命托孤出山,至自溺于易水之间二十三年,文有《何来集》,《醉后词说》,《答陛下问条陈七事》,武有望川之战,君山大捷,出将入相,家国一肩挑之,可终究还是太过单薄。

  “雪刀仙跟长铗君?”

  南佑黎有些疑惑,扭头看了看门帘后头,手上的缰绳倒是没松下来,印象里总感觉雪刀仙跟长铗君似乎不是一个时代的人,雪刀仙许多事情听起来玄妙无比,像任性狂狷,三破天道而不登临天仙,还有那柄取自天道的刀道道宝“无有不断”,形象故事更像是传说里头的杜撰,说起来也都归在更为久远的周代,长铗君虽是天仙,可给人的印象观感就朴素了许多,如今不少传世名剑或是剑招都是长铗君李培风的手笔,还有南佑黎手上那半卷《逍遥游》,不过仔细想想,一个周末,一个梁初,好像确实有重叠的那么几十年,倒是自己先入为主了。ýáńbkj.ćőm

  濒湖子柔和笑笑,点头道:

  “都到了君山脚下,自然会有机会到那儿去望一望的,毕竟落刀峰上‘无有不断’留下的刀痕甚至斩断了岁月的磨损,昔年争斗时长铗君的那些剑招却已找不到丝毫痕迹了,不像霖安府钟鼓楼上头长铗君登临天仙时挥出的那剑精妙,不少仙草仙实也生长在君山绝壁之间,还是值得一去的。得空我们可以去那里看一看,落刀峰‘了断壁’之于刀修,可丝毫不亚于霖安府龙凤钟楼的天仙剑痕之于剑客,刀剑之道有几分相像,看了上桑君留下的那几处刀痕跟山巅上被生生劈开的那座裂谷,或许佑黎你能融会贯通,对你的剑道也有启发。”

  南佑黎“嗯”了一声,“驾”了两声又赶了赶车,暗暗把君山这事儿记在心里,霖安府里长铗君留下的那道剑痕得去观摩,君山顶上雪刀仙留下的刀痕自然也不能放过,自己跟栾安宁牵扯最深,能增强一分实力,既能在劫难之中保住自己,也能护住安宁跟捡来的,安宁佛果的事情不会简单,南佑黎自身的实力也至关重要。

  ……

  南佑黎御术还算精湛,濒湖子又大方给了马车,足够发挥出他御马的实力,车行极快,不到中午便遥遥看见山南县的城垣,过了山南县南门写着“君子交绝”四字的匾额才算是进到城,这匾额只写了外墙一侧,出城时栾安宁倒着躺在牛车上都晕晕乎乎没曾看见。

  “君子交绝”语出周代史家经典,可这匾额立在此处颇是奇怪,匾文更是有不祥的预兆,按理来说不合礼制,不该作为中南重府一县的正门匾额,不过有了濒湖子先前关于君山府来历的铺垫,“君子交绝”四字栾安宁倒也能猜想到其中深意,君子交绝,不出恶言,刀剑不语,却能铮铮做金玉之鸣,交绝是各为其主,彼此却惺惺相惜。朝代更迭之际,上桑君和长铗君间的武斗也并非只有纯粹的武道上高低,雪刀仙能挡住天劫,三破天道而不入仙人,可终究还是挡不住成败兴衰的滚滚大势。

  京城其实地势受限,由于道源山脉的缘故,哪怕是如今水利交通较齐代便利许多,可依旧很难向南北发展,君山府光是被三县拱卫当中的内城城郭合围之地便有两个京城大小,若是把外头三县县城都算做府城外墙,那估摸着得有近十个京城方圆。濒湖子给南佑黎指了路,四人才兜兜转转在县城东南角巷口边又找到了那间药铺。

  虽是城里的偏远角落,可毕竟也是山南县城还算富庶的地界,来往着不少行人,不少剑客刀客敞亮地在腰带上别了刀剑,毫不顾忌朝廷那松散的法令。南佑黎在店铺前下了马,给栾安宁放了马凳,又搀着略微娇小的清欢姑娘落了地,看着面前“满目疮痍”一般的旧药铺子,冲濒湖子说道:

  “这么边边角角,又这么破?我看窗户上的油纸都烂了不少,旁人看着就不像什么好地方,会有人到药老头你这儿来看病?”

  濒湖子抻了抻袖子,掸了掸他身上穷酸的布衣,去了灰跟粘在身上的几粒植物种子,笑笑道:

  “酒香不怕巷子深,这铺子有一段时间没开了,门窗烂了就烂了,店铺里没放药材,也不用担心贮存的事情。”

  南佑黎耸了耸肩,反正是自己找的活计,来活就干,得去买些油纸把店铺的窗户重糊一遍。

  听了马车响,四周零散开着各式店铺的妇女老人也围了过来,熟络地跟濒湖子寒暄起来,老一辈乡音浓重,濒湖子也操起娴熟的口音不紧不慢地笑着应声,招呼打完几位乡亲也像跟濒湖子诉起苦来,栾安宁断断续续听也只听了个大概,七嘴八舌,大多有什么“新店”,“倒了”类的几个词,神情也略显焦急,聊了一阵,濒湖子冲围过来的几位乡亲和善点了点头,笑着说一句:

  “我知道了。”

  四下里的乡亲见濒湖子心里有数,也看了看南佑黎和清欢他们,笑着夸了两句便四散开,濒湖子缓缓迈过门口低矮的台阶,在那间漏着风的木门边站定。

  “吱呀”一声推开两侧木门,积灰散落,刚出的阳光顺着门缝攀进店里,濒湖子看了看自门前梁上悬下来的一根空棉线,又赤手扫了扫门两侧桃木牌上厚厚的灰尘,借着柔和的光线,挂在门框两侧木牌上的字也渐渐显露出来。

  栾安宁定神望了望,见右侧那桃木牌上用粗笔劣墨写着两个正楷大字:“有药”

  左边则写“无疾”。

  “有药,无疾?”

  南佑黎对着木牌念出声来,栾安宁盯着这略显简单的一副短对联,半晌才低头笑笑,濒湖子笑着挥了挥手臂,示意众人进去,边开口道:

  “许多医者喜欢把‘但愿世上无疾苦,何惜架上药生尘’这两联贴在药铺边上,以示医者仁心,可我独独不喜欢这句,世间断不可能没有疾苦,入药的各类药材也要小心储存,不可积灰,做心中愿景颇好,可贴在药铺两侧倒显得空泛了些。这四个字简单明了,又十分贴切,常人一见便知道此处是做什么活计的,医馆药铺是治病救人的场所,跟米铺面铺没什么不同,医铺破旧了些,那么常人见了,也会觉得店铺里的药材膏药要价不会太高,也不会望而生畏。”

  濒湖子说话间,两块堆着灰的抹布便落到了南佑黎胸前,砸成一团粉末,南佑黎赶忙“呸”了两声,把窜进口鼻的灰尘吐出来,有些幽怨地看了看药老头,濒湖子负手笑道:

  “时候不早,早点干活,隔壁杂货铺子后院有口水井,你们两个记得把柜台跟着药柜子细细打扫一遍,笤帚簸箕跟鸡毛掸子自个儿去邻家借,就说是我药铺子里新招的学徒,街坊邻里会借给你们的,至于什么时候能吃中饭就看你们两个小子勤不勤快了。我嘛……,我去街边找个躺椅晒晒太阳,跟那些邻里唠唠家常,佑黎,记得多做点,饭吃得多,活就要干得多,安宁身子弱,你就担待些吧!”

  濒湖子话没说完,身形就已经迈步出了药铺,丝毫不给南佑黎说话的机会,临出门还不忘回首有些宠溺地看了看手足无措的清欢,笑道:

  “小姑娘,既然来了,那随遇而安便好,替我当监工看住这两个小子干活,他们活不干完,他们没饭吃,我也给你带一份!”

  清欢动作轻微地点了点头,南佑黎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抹布,给栾安宁递过一块,有些艳羡的看着两手空空的清欢,瞧着濒湖子头也不回的消失在街角,“切”了一声,嘴里骂了句“臭老头子”,转身跟栾安宁相视,一同苦笑了一声,南佑黎去柜台下头寻了个铁箍断了的木桶,栾安宁给一直默默无言的清欢搬了张椅子,在柜台上来回擦拭起来。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浮沉止更新,第151章 山南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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