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屋>玄幻小说>浮沉止>第103章 容止
  回去路上,夜色已至,星月刚点过卯,还不大精神,各家灯笼又亮了起来,庄里的百姓默契的只点一盏灯笼,虽都是富庶人家,却还节省灯火如豆,也不太齐整,歪歪扭扭,照得卵石路地面阴晴变化似的,明暗交织,周而复始,别有一番风趣。

  栾安宁搀着南佑黎一步步叩着那卵石路,南佑黎上午本就喝了酒,夜里栾安宁见他还算清醒,又拗他不过,准他饮了两杯,可偏偏就这两杯就坏了事,南佑黎喝下不久便上了头,菜都没吃,火红着脸跟擦了一层厚厚腻子似的,栾安宁看着周围热闹喧腾,劝酒吵闹声杂,连说话都听不太清,便借口吃饱先带南佑黎回去,刚好想上那一座钟楼看看。

  天灰蒙蒙的,乌云厚重,像是棉被上又罩了一层羊毛毡子,空气逼仄得紧,不出意外今夜明天会下一场大雨,栾安宁倒是奇怪起傍晚的红霞,“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书上写的总是前人经验之谈,倒不一定全对。

  南佑黎也不闹腾,按他自己的话说,“酒品很好”,确实很好,吐也不带动弹叫唤的,一张嘴便吐了栾安宁一身,让他都闻了闻这混着山泉桃花的酒香,南佑黎没吃饭菜,这吐出来的东西只有酒,除了有点臭,还真是香的!

  “你这酒鬼!以后再让你喝酒,我就不姓栾!”

  南佑黎没有回应,只靠着栾安宁打起微鼾,脚却照常走着,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栾安宁没法子,摇了摇头苦笑往前方走去。

  他身体因为心力枯竭的缘故,消瘦清癯,身形不矮,却没几两肉撑起那骨架子来,特别是小臂,平常罩在宽松的襦袍下,看不出来倒没事,可一旦撸起袖子,那手臂显露出来,便是骨头上面沾着层皮,枯败发黄的竹竿似的,不过幸好南佑黎不算太壮实,醉了酒也还有模糊意识,没全担在栾安宁身上,慢慢走呗,倒还担得起。

  去何府赴宴的多是男子,女人孩子也没去凑那个热闹,让那些大老爷们喝酒撒泼去,孩童在路旁追逐嬉闹,也有不少蹲在路旁,手上端着瓷碗,拖着鼻涕,几息时间便一股脑趴干净饭菜,急着跟同伴玩闹去,对于这个年纪的孩童而言,快乐比吃的重要的多。

  不多时,过了鼓楼,栾安宁走到那钟楼面前,近前看才觉得这钟楼残破,几个住在钟楼旁人家的孩子在楼下打闹着,那上钟楼的木梯塌了,腐朽成风沙早便不知去处,剩下个明亮的空洞落在二楼东北角,天井似的,雕花木牖和双扇门扉还算完好,只是密密麻麻的满是裂痕,原本刻下的字和画也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像一碰便会化成一堆灰尘似的,和蛛网混在一起。

  二楼楼梯和一楼原本的楼梯在一边,抬头望去,那顶楼的六角石柱撑起个佛寺宝塔模样的攒尖顶,那里面原本放着钟,破烂的敲钟木椽还在上面,系着的灰黑麻绳ýáńbkj.ćőm

  几个小孩在一楼正玩着捉迷藏,栾安宁抬眼看了那落满灰尘的二楼,又看了身旁打着呼噜的南佑黎,只能收了去钟塔顶登高远眺的心,对身旁那些在钟楼里疯跑的孩子小声嘱咐了句:

  “慢些跑!别摔了!”

  栾安宁笑着看这些无忧忧虑的孩童,心里暗暗有些心酸,自己好像从未像这些孩子一样任性玩闹过,自记事以来,陪伴自己除了家人,便只有一卷卷厚厚的书和那间不大也不小的王府了,当然这个家人是要算上南佑黎和小燕奴的。

  扶着南佑黎转身离去,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响动,一个三四岁的男孩摔在了地上,栾安宁转头回望,只听那孩子嘴里叫喊着“阿……阿姊,看!那是……那是什么?”,栾安宁顺着那孩子的小手望去,视线透过二楼直上的木扶梯,落在那钟楼顶楼按齐时习惯修的“铜皮宝刹”旁,钟楼便站着两道白色虚幻的身影。

  “没有啊?阿弟,什么都没有啊!”

  一个年岁长些的女孩走到那跌倒的男孩身旁,也盯着那透着点缀繁星的“井口”,看了一阵,才迟疑地说着。

  那白光倏忽而逝,一眨眼便消失不见,但栾安宁也真真切切的看见了,似乎是两道人影子,跟那天在陈山村看见的白影一样,虚幻缥缈不似真实。

  再回神细看的时候,却再也见不着那人影了,小孩坐在地上,也揉了揉了眼睛,同身旁的小女孩说道:

  “刚才明明有!诶,怎么不见了?”

  “阿弟,是不是看错了?”

  小男孩迟缓地摇了摇头,眼神还瞟着顶楼,似乎有些怀疑,揉着摔疼的屁股,边回头看着那方才看见仙人的顶楼,边从栾安宁身旁走出门去。

  栾安宁皱起眉头,盯着那撒着碎玉的漆黑夜空,空无一物,连云也无有,星星孤零零地闪着,表示这寂静的夜景并非是一副静止的画。

  上次的事情还能解释成眼花,可这次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看见了,这跌倒的小孩也看见了,那白色的虚影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自己能看见,南佑黎却看不见,那小孩能看见,可那年岁稍长的女孩却……

  栾安宁搀着南佑黎向门外走去,想到齐人《梦呓说鬼》里有言,小孩对山精鬼怪这些虚妄之物更加敏感,将死之人也偶尔能看见鬼魂,小孩是因为生机鼎盛的缘故,鬼更乐意接近小孩,毕竟妖鬼邪祟也要仰仗人的生气活着,而将死之人能看见鬼魂,多半是死气萦身,出了那层皮囊,本质上和鬼魂也没什么区别。

  “可能是快死了吧!”

  栾安宁暗暗想着,也没再耽搁,这钟楼登不上去,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倒不如早点把这个拖累鬼送回去睡觉,明日还得赶路。

  这庄子虽好,也让人心生住下一些时日的想法,可若因为些许繁华而驻足止步,总不划算。

  搀着南佑黎又走了一阵子,夜风一吹,南佑黎不再迷迷糊糊,开始嘴巴“安宁,捡来的,安宁”地嘟囔起来。

  到了吴大有家的巷子旁,正见着女子正给柳树旁的马喂草,身旁放着一个小小的铁皮簸箕,里面乘着马粪。

  栾安宁心下有些触动,快走几步,轻声说道:

  “姐姐,不用这样麻烦!我们自己来便是!”

  那女子正弯腰忙活着,听了声音,转身见了栾安宁架着南佑黎,笑笑道:

  “你看看,醉了吧!那两位姑娘说明日就走,我寻摸着就帮帮忙呗,反正也是闲着,不妨事的,马没喂饱啊,明日又走不了多远!”

  栾安宁抿了抿嘴,只把这份善意存在心里,也笑道:

  “那就多谢姐姐了,今夜给何相公送贺礼,大有哥可是出尽了风头呢!”

  那女子敲了敲装着草料的竹篓子,用袖子擦擦汗,叉腰笑道:

  “我就知道!小兄弟们读过书的就是不同凡响,听门口的刘爷说那冯老三还花大价钱从霖州弄了尊佛首呢,还比不上那位小师父写的对子!活该!哈哈!过几天我就去三娘家串门,好好笑她两句!”

  她笑完,把簸箕和竹篓拿上,同栾安宁说道:

  “走,小兄弟,进屋里喝茶,厨下刚开的热水!”

  “诶!”

  栾安宁笑着点点头,连着南佑黎的头也晃了两下,踩着自由夜风,踏着一地花香,跟着进了巷子。

  入了“向阳门第”,见偏房木门敞着,小子换了身素朴的衣服,坐在梨木高脚椅上,拿着那比他小臂还长的狼毫笔,正一笔一画的在宣纸上勾画着。

  栾安宁在后院厢房里把南佑黎安置好,那女子也递上一杯升腾白烟的热茶,手上还滴着晶莹的水滴,用清水净过手后都没来得及擦。

  接过那杯热茶,那女子笑道:

  “小兄弟先歇着,我锅里还烙着饼,明天你们带在路上吃!”

  “那个……”

  “火没熄呢!我去看着,小兄弟自己坐会儿,待会大有他们应该就回来了。”

  女子在围裙上擦着手,便火急火燎的往伙房去了,栾安宁只得苦笑着看着女子的背影。

  那茶水还烫着,青翠的茶叶还没舒展开,栾安宁见那孩子没被打扰,仍然自己盯着面前摊开的书本写着大字,倒觉得这孩子年岁还小便定力不凡,倒是个读书的胚子。

  心里有些好奇,站起身来,栾安宁走到偏房门口敲了敲房门,那孩子闻声从高脚椅上跳下来,挺直了背靠着桌腿边,冲着栾安宁发问:

  “哥哥,有事吗?”

  栾安宁听着这声哥哥倒是会心一笑,自己管大友哥叫兄弟,这孩子管自己叫哥哥,辈分乱是乱了,错倒也没错,要是管叫自己叔叔,心里只怕芥蒂更多。

  抬眼见桌上摆着的那本是圣人经义,那宣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并非是把圣人之言誊抄下来,而是自己的心得体会,又看着孩子还只七八岁,眼中却有着别样的神采,蹲在他面前,摸了摸他的头,笑笑道:

  “才这么小,字都认全了,已经开始读圣人书了,很厉害啊!”

  那孩子点了点头,也不做声。

  “你叫什么啊?”

  “吴容止。”

  栾安宁点点头,又轻声问道:

  “是你爹给你取的名字吗?”

  小子赶忙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道:

  “是也不是,爹托庄里的私塾先生取的名字。”

  “容止若思,言辞安定,很好的名字。”

  “我知道。”

  “你那么小,能明白圣人的教诲吗?”

  “不能全懂,有些圣人想的跟我想的不大一样!我觉得我是对的,圣人有时有错,有时又没错,我也没错,都没错,但是各有各的道理。”

  栾安宁笑了两声,倒觉得这孩子说话甚是有趣,又开口戏谑道:

  “小容止,你这么小就敢怀疑起圣人来了?”

  吴容止年岁还小,没听出栾安宁话里戏谑之意似的,回敬道:

  “哥哥,你说的这就错了!圣人亦是人,既是人怎会无错!圣人亦以七岁孩童为师,而我已经八岁了!”

  栾安宁大笑起来,他昨夜忙着和吴大有交谈,倒真没注意过这在一旁玩着猫的孩子。

  不过想想也是,只有八岁,便敢临写《心玄碑帖》上的寿字,还敢给紧要之人作为寿礼,本来便是不凡,他收起戏谑的意味,轻声问道:

  “这么发奋读书,是为了考取功名,做官吗?”

  吴容止眨了眨眼睛,低下头思索了一阵,抬头同栾安宁说道:

  “是也不是,圣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做官不是目的,只是手段,我想做何善人那样的人,不过不光是这个庄子……”

  栾安宁听了吴容止的话,兀自有些诧异,觉得自己八九岁时也说不出这番道理,面前这孩子逻辑缜密,思维敏捷,甚至深明大义,若是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孩子说出这话,他可能觉得不过是精明市侩,学了成人那套假大空的话术,为自己的行为正名,可面前这小小孩童眼睛中的真诚不作假,他真是这么想的。

  他不再多问些什么,在身上摸索了半晌,除了一个小小的木质傩仪面具之外,摸出自己收起来的凤纹玉璧,他平素里穿的普通,都是些不贵的衣物,只有这块玉是黎王妃送他的十岁礼物,他才一直佩在腰带上,把佩玉递到吴容止手上,笑道:

  “若满十四岁过了乡试,入京赶考时,可以用此物去西城淮州巷第一间屋子寻我!我可以管你饭!”

  顿了顿,栾安宁又起身摸了摸小童的头发,笑道:

  “这玉不是送你,保管好了,到时候还我!我现在身上没有别的东西,找我的时候我再送你块更好的!”

  吴容止点点头,听说不是送的,也没客气,小心取了木案上一张手帕包好,“哦”了一声,也没看那玉璧上的花纹,便小心地收在胸口前,良久抬头又问道:

  “若我找不见呢?”

  “不会的。”

  栾安宁淡笑着点了点头,道一声:

  “读书去吧!”

  正听见门扉轻响,巧笑声近,似是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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