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似重归平静,仿佛是度过了许多年月,但物是人非,眼前依旧是那间满是罪业的修罗场,依旧是堆积成泥淖的凝血和骇人的鬼物。
鼻子里是腐朽腥臭的味道,铁锈味道和焦味在木屋子里蔓延,那火已经燃着了木屋墙壁,过不了多久,这里便将陷入一片火海。
耳边是剑光闪过带来的呼呼风声,小燕奴迷迷蒙蒙的声音还在一旁轻声唤着自己。
栾安宁回过神来,见自己靠在右侧墙边,明深也倒在明英的怀里,昏死过去,那声音渐渐明晰,是南佑黎叫骂的声音。
“你奶奶的!狗日的栾安宁,你以后叫磨蹭鬼好了!磨磨唧唧的,比女人还麻烦!”
南佑黎浑身浴血,声嘶力竭地不断叫嚷着,倒也不是喊些什么丧气话,还是那吊儿郎当的性子。他平素里最喜白色衣物,平常粗麻白衣在他那里都要胜过花色的绫罗,除了“白衣白马白缨枪”这些属于少年侠客标配的印象之外,也多是因为王夫人生前喜欢白色,多有“出淤泥而不染”的纯洁意味。
如今他拆了一百两银票,不顾栾安宁反对也买的那件纯白粗綌上不光全是血泥,还染着各式各样乌七八糟的白脓黑泥,看上去不再像什么白袍少年侠客,倒像是个刚从水田里钻出来的农家少年。
“小爷……小爷要顶不住了!”
一剑斩去面前团团缠过来的血肉触手,南佑黎“忙里偷闲”还观察着这边局势,见栾安宁抬眼望了过来,忙有些哀求似的喊着,脸色苍白,此刻他也玄力无多,不过体内那股玄气倒是愈发的精纯和玄妙,开始操控玄力附在微雨燕上还有些吃力,目下倒愈发随心所欲起来,应该随时能晋入二品。
不过也是之前那个困境,若不管不顾的强晋二品,又用上秋水剑意,若一剑斩不得这妖,以明深那石破天惊的一拳来看,自己这剑大概率是斩不掉的,若玄力枯竭,恐怕将便再无翻转的机会。
所以要等!等栾安宁能不能想到法子!南佑黎相信栾安宁,总觉得眼下困局,栾安宁能够想出办法来,绝境之中栾安宁绝对不是轻言放弃的性子!
眼下就是挺着罢了,挡挡砍砍,一丝玄力掰开了,揉碎了使,只守不攻,饶是如此,玄力还是隐隐枯竭,可面前这什么鸟邪祟,跟吃了龟龄集一般,砍一只血肉手臂,长出两只来,砍一双血肉手臂,又分出不知多少,像田中杂草,斩之不尽。
栾安宁见他说话也不结巴了,估计也是让这尸妖逼得紧,打起来就忘了怕了,也不思索方才所看见之事,冲着南佑黎大喊道:
“佑黎,这妖怪脖颈上有个软肋一样的头颅,与其他头颅不大一样,你砍了那一个就能灭了这妖!”
栾安宁定神下来,看着南佑黎身旁落下的不少扭曲的五官灰烬,像烧灼的草纸一般渐渐变成飞灰,不少细微的白色光点密密麻麻的列了一地,应该便是被尸妖吞噬之人生前的执念!
可书上明明写了尸妖只食尸骨血肉,并不能以执念鬼魂为粮,或许真的如微溪所言,这具尸妖有什么奇遇吧!栾安宁瘫坐着看着那一地闪烁的微弱荧光,又想到木屋外石板路上那些化作鬼魂的执念,有些不太明白这两者之间是否存在区别,又是如何转化的。
南佑黎自顾不暇,有些狼狈,听了栾安宁的话,只道了一声“好”,便转头过去应付那数百条血肉臂膀,玄气迸发,大方的附上玄气斩了一剑,斩落面前无数阻拦。寻了个间隙南佑黎跃起身子,他方才虽然剑气斩下不少脑袋来,但还真不是刻意去斩的,毕竟这尸妖能自我恢复,只攻不守,也没什么招式,让南佑黎轻松找到不少机会。可毕竟保存实力等着栾安宁的法子才是关键,如今居高临下这么一望,南佑黎却差点骂娘。
这尸妖是吃了多少具尸体啊?庞的厚实的血肉肩膀上密密麻麻林立着脑袋,远比他原本想象的多,嵌在血肉里的,悬着的,挂着的,立着的,酒坊里的酒坛子似的,粗看之下足有一两百之数,像一个个硕大的眼睛一般,五官扭曲,诡异恐怖,一眼就让南佑黎头皮发麻。
“安宁!你妹的!几百个头我砍哪个是好?”
南佑黎轻盈落地,似猎豹蹲伏,又躲过一条血肉巨鞭横打,手中剑锋旋转,将面前血肉又尽数绞碎。
栾安宁回忆起方才所见的情景,沉吟片刻,喊道:
“砍……砍暗红色的头颅!我记得应该是个老者面容!佑黎……你试着找找看!”
“我找你妹!”
南佑黎无奈地啐道,在他眼里这血红色扭曲头颅都一般的丑陋,哪来什么大的小的,老的少的,红的黄的!还砍老者模样的头颅,这不是难为人?连连环画都能当剑谱的糊涂蛋,哪给你在几百个头颅里选一个不一样?
又用剑身挡住连续两波刺击,借着这股前推之力,南佑黎轻盈后撤了两尺,心里腹诽道:
“靠不住啊,靠不住!还不如一开始就孤注一掷呢!”
也没回头,仗剑斜指这肮脏的血污泥淖,冲着后面的人轻声道:
“安宁,这样不是办法,不过好歹有了方向,再拖下去可能就泄了气了,一鼓作气,我试试这剑!”
他猛然抬头,木屋中气势一凝,周身玄力汇聚起来,尽数依附在南佑黎身体之上,微微溢出。
“能不能把这妖物的鸟头全他妈砍了!”
随着话音落下,屋内气势一凛,南佑黎衣袍无风自动,似是体内的玄气吹动那染上血污,有些沉重的衣摆,木屋里空气逼仄下来,栾安宁都觉得脸上轻微有些刺痛。
这一剑比方才明深挥出的那拳,气势还足!
“捡来的……我不能控制玄力力道,只能拼了命的斩了这剑,你护住安宁!还有和尚跟他那便宜媳妇!不要让剑芒伤了他们!”
也不是锱铢必较的时候了,这时候也不怕那晕了的和尚站起来反驳,小燕奴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也将玄脉里剩余的玄力凝聚起来。
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轻轻把气吐出,所谓二品三品之别,在于外穴和内穴间有无建立联系!人生玄脉,也有经络,玄脉内玄气周游,经络内气血游走,玄脉之关便是内穴,宣而不发,只能强健肺腑,增长气力,可毕竟是体内蕴养,只有长效,没有短功,可入了二品,便是将二十七脉关的玄力借由经络上的穴位宣发出来,玄气外用便能增强刀兵拳掌之力!短时之内便是极大的加持!
二品三品之间差别便落在此处!体内玄力气走周天,尽数从外穴之中涌现出来。南佑黎谪仙之姿,天赋卓绝,体内玄力凝实本就胜过常人,一月之前他便的天关天玑关中玄气便隐隐从风池穴中透露出来,如今压抑许久,便是等着借破阶之势纠结玄力斩出这秋水剑意!
这必然是南佑黎到如今的最强之剑!
剑者剑者,若遇不决,挥剑再说。
南佑黎已经不再想考虑这剑挥出之后若尸妖不死又当如何,剑者便只管抱着斩灭一切的心神挥剑,了尽人事,其余后果,便交由天定!
手中的微雨燕倒真如书上所说,不沾血污,也不映着周遭熊熊火光,依旧闪着清冷的寒芒,像是和光同尘的浊浊尘世里唯一还清明的物品,身边火声渐渐嘈杂,也渐渐微弱,似乎是湿了柴火,遇了风雨,木屋里蓦然响起淅淅沥沥的细雨声。
风势渐大,却奇怪地不助火势,茅草屋顶火势偃旗息鼓,那汹涌风如大江东去,自木门中,墙缝间,屋棚上翻涌进来,为南佑黎这剑蓄着势。
尸妖全然不管,可不会等你拉开架势再战,那无数道细长的尖锐鞭子只扎过来,这血肉骨头凝实成结实厚实的刺,众人都丝毫不怀疑,若让这尖刺击中,穿胸透背简直轻而易举。
危急之际,南佑黎的剑锋一动,横着分开两侧风雨的剑锋陡然竖立过来,脚步一踏,在血泥上飞溅出一个深深的坑洞,血泥飞溅,南佑黎身形更快,像是从无数细长血肉织罗成的大网里闪身出去!轻盈劲俊赛过衔泥燕子,穿花蝴蝶,在血肉的缝隙里留下一道虚无的影子。
那尖锐的血肉紧紧南佑黎的身后,像拖出数条长长的尾巴,恍惚间似带着微不可闻的爆鸣!自古修风玄者,不到仙人,便以百花丛过,片叶不沾为风玄修士的极致追求,由此也生出了诸如齐时出岫宗,飞廉门这样只专注风玄速度,甚至不惜将二十七脉关都用来精深速度的宗门门派,风玄在先天七关中最重速度,但相应的便是力道上略有不足。
这便是南佑黎哪怕领略了剑意,也不觉得自己这剑在杀伤力上胜过明深那拳的缘故,这剑!只能凭借速度砍在这尸妖的要害处才有机会!
尸妖面前,少年身影像领着无数血肉臂膀穿插出来,刹那间便落在那满是扭曲头颅的脖颈之前,一剑横空,闪着寒芒,似裹挟风雨,飘然落下。
秋水剑,何谓天人真意!
那轻飘飘的微雨燕返璞归真,没什么花哨,只质朴的挥剑下去,那剑身更快,微白清澈的玄力附着在剑身上,带起依稀云烟,没有多少阻碍一般便斩过了尸妖最前端的脖颈,势如破竹的斩落下去。
鲜血混着白浆喷涌出来,人头因噎废食南佑黎仗剑的身影让栾安宁恍惚失神,仿佛又想起方才微溪那火龙冲天的道剑,一模一样的姿势,一模一样的声势,心里不禁想起那微溪壮烈身死的下场,颇是担心。
眨眼间,剑身破空而去,直将一颗颗狰狞的头颅斩落下来,无数头颅发出惊骇叫声,似惊惧十分。
剑身抡圆,南佑黎双手持剑,死死按住剑柄,这剑威势颇大,又蓄积了破阶之势,他全身的肌肉绷紧,脸色铁青的迎着那飞溅过来的肮脏血液,不闪不躲,任由血污沾到脸上,落在发间,依旧睁着眼睛死死盯着面前骇人的尸妖。此时的他只想将剑势斩尽,竭尽全力,心中只有挥剑,那股惊惧害怕的意味便无影无踪。
故技重施,面对这裹挟风雨的一剑,尸妖又拿起了挡下微溪那剑的法子,狰狞头颅猛然沉没在血肉里,又从黑黢黢的血肉空洞里钻出来,盾牌一样的堆积在那微雨燕前。
剑锋受阻,玄气自脖颈之处两分,凌冽玄气有鹏举之势,将屋上明深留下的剩余顶子一剑两分,木椽茅草上斩出一个整齐光滑的断口,失去框架支撑,又猛然塌陷下来,砸在血肉上,砸在南佑黎身上,又砸在血污里。
南佑黎不管不顾,脚踏在血肉上,将剩下的玄气化作剑锋洒落,顷刻间那麻麻赖赖扭曲的人头墙壁便土崩瓦解,伴着恐怖刺耳的嚎叫声纷纷栽落到地上。
两三个少女的人头浮出那血肉水面似的,用骇人扭曲的声音乞求似的说着:
“别……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
那声音失了真,喉咙似粘结起来,发着不似人声的诡异声响,只有少女的头颅五官依稀可见,还能辨认出来少女的模样,想来也是死去不久。栾安宁心下大震,见两条臂膀上又拉面似的扯出数条倒刺,似乎因为首级遭难的缘故,只悬在南佑黎的身后,像是在等待着机会,南佑黎但有迟疑,便会如微溪一般被尖锐的血肉扎透胸腹。
“佑黎!别……别信……”
栾安宁有些失神,面前的景象不自觉的和记忆中重叠起来,微溪的身影和南佑黎的身影太像,都一般的一往无前,这让栾安宁心中不安,不知怎么就联想到了南佑黎被这尸妖吞噬的场景,竭尽全力的冲着那持剑的声音高喊!若是南佑黎真如微溪一般身死……,栾安宁不敢去想……
话音未落,南佑黎似从牙关里崩出字似的喝到:
“小爷砍的就是你!早些让爷砍了投胎了事!非做这不人不鬼的模样害人!”
微雨燕毫无停滞,甚至声势更猛,径直将面前求饶的扭曲头颅斩落,又冲那身后密麻的鬼首而去。剑光闪过,一颗头颅落地,一道鬼火升腾,无数鬼首斩落,在空中牵出一串长长的灯笼线来,明晃晃的如同白灯摇曳,这扭曲头颅里似乎寄宿着无数含冤死去之人最后的执念。
利剑上周遭似裹着一层露水,飘着淡淡的烟雾,将一切污浊血液隔绝在剑身之外,栾安宁失神之际,那剑身已经越过层层叠叠盛着鬼首的脖颈,直冲那血肉屏障之后的暗红色鬼首去了。
最后一颗鬼首!这是一颗看着有些苍老的头颅!
“找到你了!”
尖锐的鬼哭之声随着头颅渐少也愈加微弱,那颗暗红色的元妖首级上五官扭曲,也没发出声音,无数血肉又重新生长出来,可却全然挡不住南佑黎这舍生忘死的一剑!如螳臂当车,眨眼间便被剑光斩落。
锋利的剑刃落在那颗暗红色鬼首额头之上,南佑黎变斩为刺,这剑已是强弩之末,四周风声渐小,南佑黎剑身附着玄力也暗淡微弱下去,但依仗着这余威,凭借微雨燕的锋利,只要最后将利剑刺进这元妖首,这一战,南佑黎便赢了下来!只要刺进去!
“冲啊!幼稚鬼!”
玄力剑意带来的风雨声势也渐渐渺茫下来,四周火焰似失了压制,东山再起,反攻之势更急,四周墙壁都燃烧起来,木屋烧成了一片火海,热浪汹涌,栾安宁的额头上留下致密的汗珠,连胸背都渗出汗渍,却目不转睛的看着南佑黎双手持剑倒扎下去的那道小小身影。
微雨燕猛然扎在那苍老头颅的眉心,清脆的金玉相击之声响起,这头颅远比其他妖首坚硬,硬如玄铁,南佑黎嘶吼着,虬劲的双臂上扭曲着青筋,肌肉颤抖,紧咬着毫无血色的嘴唇,竭尽全力,是生是死,便在这剑!
剑尖没入,在那颗暗红色的妖首上凿出一个微小的洞,血肉也不知怎样的从那扎入的微小空洞中喷涌出来,鲜血混着各类残肢碎屑,挤压着扭曲着在妖首的眉心往外溢着,黄白色带着血色的粘稠液体,自剑身两侧喷薄而出,恶臭腐朽的味道弥漫着,那剑尖没入更深!似有微弱的光芒从那洞中透射出来,那颗元妖首的嘶吼声响彻夜空。
“扎进去!”
微雨燕剑尖又进了分毫,南佑黎那气势却陡然停滞下来,疾风一滞,那微雨燕结结实实的卡在那头颅上,再难寸进!剑身震颤,南佑黎的双手,被剑柄死死顶住,乌青的虎口处渗出血来。
“坏了!”
南佑黎疯狂榨取着体内玄脉,连带着全身都疼痛起来,可玄力已尽,玄脉干涩,再无一丝一毫的剩余!
失了玄力,手中利剑便失了依靠,再难在那微小的孔洞上再进分毫,只不甘的扎在外面,仿佛困兽之斗,难有成效。
南佑黎这剑,斩去了近三百颗尸妖头颅,却堪堪倒在这最后的界限之前,可行百步者半九十,便是斩去了再多头颅,没走出这最后一步始终是无用之功,他心里蓦然有些后悔,也有些苦涩,觉得自己行事太过急躁,若是小心分辨,没准对着这颗“与众不同”的头颅直接挥剑还有几分机会,可一切都晚了。
尸妖猛然吼叫一声,方才分化似藤蔓的血肉又凝结出两条壮实的手臂,一拳袭来,血肉猛然砸在南佑黎胸膛上,胸膛塌陷下去,鲜血自喉咙处漫溢上来,南佑黎不成比例渺小的身体如同流星一般猛砸在那正烧灼着的火焰中,灰烬黑烟扑腾起来,右手砸在那断裂的木板上,一声清晰的脆响似乎昭示着他手腕的骨折,肋骨该是全断了去,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扎进肺腑,南佑黎又挣扎着想站起来,不同于之前要战胜自己的心,眼下的他又想战胜自己的伤,可却一次次的倾倒下去,栽在厚重的血淖里,显得有些卑微可怜。
尸妖重新凝聚的血肉臂膀拔出插在额头的微雨燕,有些恼怒地随意一掷,那剑刚好斜插在栾安宁的面前,轻轻晃动,似乎也在不甘的低吟。
“要功亏一篑了吗?”
栾安宁的身体止不住的战栗起来,有些不甘地倚坐在慢慢烧将过来的火墙上,坐在那个明亮的囚牢里,似要被烈焰吞噬,他沉默不言,有些僵硬的扭头看了看脸上满是泪光,倒映着火焰的小燕奴,又看着一旁扶着明深,把小和尚的颈子枕在她头颅上的明英,看见她脸上惨然的微笑,不甘心,不舍得,他蓦然有些恨,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无力,这么软弱,作为南佑黎一样的少年,可却连持剑保护别人都做不到!
他看着面前跌落在面前不远处的微雨燕,看着明亮屋子那头同样的火牢里,挣扎着想要站起的少年影子,不由得苦笑出来,可大局已定,今夜的他们注定要成为死在这鬼物手下的亡魂!
“还能怎么办呢?”
“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到,为什么?”
栾安宁想呕吐,胃里翻腾着直犯恶心,他有些想放弃了,放弃挣扎,坦然的面对这必死之局。只是偶然一瞬,他觉得这样放弃,就这样死去也挺好的,死去元知万事空,或许就此身死,以后就不用再担心父王母亲,也不用再看着自己这孱弱的身体,自怨自艾,看着自己的少年意气被雨打飞吹去,最后在碌碌无为里对着自己那颗舍弃了抱负,蒙了灰尘的少年之心喟叹。
还不知道留下什么遗言对小燕奴讲,失神之际,便看见身旁那个瘦弱的盘髻身影走了出去,是走,跛着左脚,耷拉着左手,一瘸一拐地冲着那无比骇人的尸山血海而去。
小燕奴擦干了眼泪,她不知道栾安宁心里是怎么想的,也没有栾安宁那么多心绪,她只知道,南佑黎倒下了,那一直挡在面前护着自己和栾安宁的坚实臂膀没了,便是自己用剑,用身体,用命去保护这个孱弱少爷的时候,去保护为了他们战得无力再战的那个幼稚鬼的时候,她左脚早便扭了,之前还打着的时候倒不觉得,南佑黎挡在身前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脚踝恐怕扭得不轻,至于左手,小臂恐怕是断了,耷拉着垂在身侧,钻心的剧痛一阵阵的袭来。
她曾在知道自己身世之后,曾对燕王玩笑着说要做“栾安宁手里的剑,燕王府前排的兵”这样有些幼稚矫情的话,栾平易笑着说她“年纪小小,说起话来跟小佑黎一样一套一套的,不过你倒挺好,他哄自己,你哄我!”,可小燕奴却知道,自己没开玩笑,只不过不好意思郑重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倒显得有些矫情,认真说的誓言执念往往寡淡如水,轻如鸿毛,可有时玩笑里立的誓才字字千钧!
现在,便是兑现自己誓言的时候了!
看着那因为妖首受伤而发狂的尸妖,小燕奴瘸着伋啦了步伐,缓慢却又坚定地冲着她觉得的归宿走去,眼下的小燕奴倒觉得脑中清明,不再浑浑噩噩,好像够用了似的,冷漠的看着那狰狞的妖,往自己的归途一步步走着。
“玄力恢复了些,可是不够!不能用在移动上,就这么慢慢的走过去,趁着这妖怪发狂,走过去!”
“再斩下这尸妖的头颅不太可能,只能在刚才幼稚鬼开的洞上接着刺下去!”
“不能为了防御耗费玄力,又不能中途倒下,玄力剩的不多,一定要竭尽全力才有机会!要护住幼稚鬼和少爷!”
尸妖仅存的脑袋高仰起来,也因为南佑黎那剑受了重创,嘶吼着将那个挤压出血肉的孔洞朝着漆黑的天空,腐烂的血肉,恶臭的污血白脓都从空洞中流完了,在地上铺就成一层厚厚的浑浊不堪的恶臭液体,身上凝实的血肉少了一圈,不少被南佑黎斩去的血肉切口处只缓慢的生长着,应该是吃下的尸首血肉大多让明深和佑黎毁了去,小了一圈,扭曲结成躯干碎肢上破破烂烂,落着大大小小的空洞,透着火光。
那妖鬼陷入了癫狂,双臂混着三两根藤蔓在四周胡乱的拍打着,直落在小燕奴的身旁。
小燕奴目不斜视,紧攥着手里的细剑,一步一步,朝那硕大的恐怖而去,她也在直面着那潮水似的内心的恐惧。
或许是自助者天助,小燕奴缓慢的身影在那骇人的臂膀中穿插着,却顺风顺水一般没有受到阻碍,她没曾想过躲闪,抱着若是打来的臂膀不重,拿剑挡一挡,试试硬接下来的心思。可尸妖几次颇具威势的拍打险之又险地都只落在她单薄身躯旁边不远,栾安宁目送着那道不肯放弃的背影,怔了怔神,想喊些什么,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只不断的微张着嘴唇,又紧紧地闭上。
行到那骇人的妖物身旁,小燕奴抬起细眉看了看这小山似的血肉,抿了抿嘴,有些不忍的看着那头远处还在血泥里挣扎的幼稚鬼,又想要回头看看,最终还是止住了,可能是一去不回,小燕奴有些不忍心回头看见少爷那苦瓜一样的脸,她怕她会哭,抽了抽鼻子定了定神,榨取着体内全部的玄力,似扑火飞蛾一跃而起,手中细剑闪电般刺出,不差分毫的扎在那溢出血肉的孔洞上!
这剑威力很小,声势也弱,甚至连南佑黎那斩去无数头颅,强弩之末落在这元妖首上的剑光尾子也远比不上,微弱可笑得像一个认真的笑话。
可就是这轻飘飘的笑话,却似乎卓有成效,在南佑黎击碎的那个黑黢黢的小洞旁缓慢地攀上龟纹似的裂缝,头颅上的血肉碎屑落下几片,随着清脆的崩裂声响,那血红色的额头上裂出一个几寸方圆的黑色洞口,一颗晶莹闪着红色光芒的不规则宝石被鲜血织成的蛛网缠绕,就悬在那空洞中间!
这东西便该是这尸妖真正的要害命门,破除了这东西便能灭了这妖!
“再来!只要再来一剑!击碎这石头就能……就能救下少爷和……和佑黎!”
小燕奴身形坠落之际,见了这赤色宝石,却又不知怎么的在枯竭得如同大旱田地的玄脉里引出一丝玄力来,玄力迸发,略微止住身形,手中的利剑又挥了出去。
只是那剑终究离石头差了分毫,一双血肉大手自背后将小燕奴搏命的身体牢牢擒住,手中已经崩了刃的细剑只停在那孔洞前面,始终刺不下去!
“捡来的!捡来的!”
南佑黎猛然起身,又径直摔倒,此刻他才感觉到自己的脚踝凹陷下去,脚筋似乎也断了。看着扭曲的血肉将小燕奴牢牢攥住,随着小燕奴撕心裂肺的惨叫响起,南佑黎直感觉内心一紧,隐隐有些作痛。
小燕奴身体被压得紫红,鲜血不断地从嘴唇边流下,血泪从眼角流淌下来,混着惨叫,令人揪心。那尸妖也有些虚弱,只用力将小燕奴一掷,便用那骇人空洞旁黑黢黢没有眼珠的眼洞紧盯着一旁的南佑黎,这鬼物似知道谁才是最大的威胁!它要先杀了南佑黎!
“飘零!”
“姐姐!”
栾安宁此刻脑子涨得疼痛,不知道怎么去看着这残忍一幕!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南佑黎和小燕奴都能够为了自己,为了众人竭尽全力,自己却只能落在背后受他们保护?为什么自己偏偏是个废物?他看着面前不远处微微颤动的那把微雨燕,眼泪不自觉地流淌下来。
羞愧,忿恨,自怨自艾,那种复杂地心绪让栾安宁猛咳起来,看着那尸妖迟缓却沉重的步伐冲着南佑黎去了,心中那股子勇气却怎样也提不起来!
“拿起剑?拿起那剑又有什么用呢?我不过是个废人,是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可怜虫,就算我尝试了又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为什么明明捏碎了那脸子,救兵却不来?为什么叶伯伯要这么做,要骗我们?”
他脖颈和身体像筛糠一样颤抖起来,面对南佑黎和小燕奴将死的局面,他害怕恐惧,也不敢去想,不敢面对,全没有山底下那个口口声声说要替别人报仇的意气风发,甚至连心中所想都不自知地在嘴边念叨出来,煞白的脸上像抹上一层厚厚的石灰。
“啪!”
一声清脆明亮的声音在栾安宁的耳边炸响,断绝了他脑中闪过的万般思绪,栾安宁感觉脸颊火辣辣地疼痛起来,他缓缓地扬起头,看见面前站着的是英子小小的身影,她脸上淡然,风轻云淡似的看不出任何心事,微肿的眼睛直直盯着栾安宁,微启薄唇说道:
“修不了玄又不可怜,这世上有多少人都修不了,你现在这副样子才真可怜!”
她抿了抿嘴,转过头看着那柄微雨燕,急着说道:
“一个大男人在这里哭!你不去我去了!他们都站不起来了,我可不愿意看着他们先死,死我也死在前面!”
明英话说完,便转身去掺在血淖里拔那把微雨燕,血泥太厚,微雨燕又是梁时寒铁长剑,连拔了几下,都没将陷在血泥里的剑拔出来。
栾安宁看着那尸妖一步一顿,似乎也因为南佑黎等人数次的搏命而衰弱,但距离还在挣扎着的南佑黎只有十几步远了,那索命的血肉臂膀可能就要落下,看着地上明英攥紧剑柄,牙关紧要地拼搏身影,栾安宁兀自有些羞愧。
微雨燕剑身上闪着清明的光芒,那是空中数百道执念的倒影。
不知怎么的,栾安宁冥冥中有种感觉,一种拔出那剑或许真有机会的荒谬感受,靠着他和明英两个普通人恐怕没有机会,可他真不想再留下遗憾了,至少要拼一把!
“我来吧!”
他扶着木墙站立起来,在渐渐收拢火势里起身,木墙应声倒塌,崩毁成无数瓦砾碎屑,灰烟升腾,可光却照了进来,露出无数木墙外静静漂浮的幽幽白火。
一步淌在那死过无数冤魂的血淖里,栾安宁一个趔趄摔倒,吃下腐臭的血泥,又毫不犹豫的把手也插在血泥里,挺立起有些佝偻的背,一步一步走到明英身旁,轻轻握住微雨燕的剑柄,寒铁剑柄入手微凉,这剑似有灵一般,没花多少气力便被轻松拔出。
可剑拔出来了,那血色石头在尸妖脖颈上,足有一丈高的位置,怎么才有机会呢?
“掷出剑!”
这是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却清楚的落在栾安宁的耳旁,他却全然想不起来这声音在哪里听到过,心中一惊,在四周看了一圈,除了狼狈的五人之外,便只剩下木屋里,木墙外幽幽亮着的执念亡魂,不知道这声音从何而来。
“掷出剑!”
那声音又响起来,斩钉截铁,栾安宁虽有点担心自己能否将剑击中那尸妖,可眼下没有办法,只能遵循着这声音去做。
用力攥了攥拳头,栾安宁定了定神,冲着那正准备挥拳的尸妖身影猛然掷出微雨燕!用尽全身力气,系在这剑之上!
闪着清冷光芒的三尺剑在空中拖起一条长线,这剑花光了栾安宁的力气,寄存了栾安宁的心神,倒是比寻常人掷的远上许多,可依旧在那尸妖不远的地方显露颓势,径直跌落下去。
“还是……还是不行吗?”
一道诡异的白火在利剑跌落的地方陡然出现,这是一道穿着戒衣的白色身影,他在半空接住这剑,将剑猛然平推出去!
“寻道宗微溪!愿破阴阳界限,助君除妖!”
但鬼魂终究只是执念,只是一道难以干涉世间因果的执念,微溪的动作只让剑微微一顿,再进几寸,那剑便又栽落!
又一道鬼魂蓦然出现,长发盘髻,纯色得罗,接过剑又是竭尽全力的添上助力,连那执念凝结成的魂灵都暗淡了下去。
“寻道宗微依!相助!”
那天空中明晃晃的数百道白色魂灵陡然消失,又闪现似地列在那剑的轨迹之上,明晃晃照出一条通路!那是剑的通路!
“冀州书生吕思学……谢过恩人报仇!”
白衣儒冠书生不会持剑,却也握住剑柄猛掷出去,那剑身又进两寸!
“小女子李半夏谢过……”
“北地屠户刘三斤!杀猪一生,今天杀鬼!”
“小女杜轻轻……”
“徽州李……”
“勃州……”
“珉……”
栾安宁怔怔的看着那一个接一个亮起的执念,不少残破暗淡,在助剑之后就如朝露晞发,幻化青烟!但此起彼伏,经久不绝,一句句声音在寂寂夜空中响彻,常常一句话音未落,便立时有其他话音响了起来,万盏灯火明亮,白晃晃明昼一般,远远盖过周边燃着的熊熊大火!
“传一灯至万灯,万灯光明”,他蓦然想起了明深写下的这副对联!又想起魏人《鬼物论》上所载的关于鬼魂那段在如今看来都有些“大逆不道”的记载。
“世间并无轮回,人活一次,多有憾事,抱憾而终,多是常事。鬼者,与妖有别,人之执念所化,人分善恶,鬼亦然,然鬼难通阴阳,难涉因果,盖天道存之,死生有别。”
那剑在数百次隔过阴阳的相助之下,速度更快,声势更急,剑光闪过,正插在回首望的尸妖首级中心!穿过那黑黢黢的洞口,击在那颗被悬在头颅中间的宝石之上!
只听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那血色石头被微雨燕剑尖击碎,无数晶莹的碎屑掉落下来。
(感谢礼物,下一章露兮应该露完了,还以为要写到十三)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浮沉止更新,第112章 露兮露兮(六)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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