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露水一同消逝的,是漫天升腾的“鬼火”,没再有什么留恋,仿佛从没存在于这个世上似的,明亮一瞬便化作虚无,佛音戛然而止,天地间又重归清明。山花烂漫,早晨的风一如既往地在众人空隙间游荡,除了脑海里记忆和短坡上木屋里那一地狼藉,昨晚的事情似是从没发生过似的。
天光从云中洒下,照在栾安宁面前一线,他挣扎着仔细瞪着眼睛,在眼前愈发明亮的林间寻找着,却再也看不见那两道小小执念的身影。那滴“露水”化成的光点如雾般散落下来,又在空中渐渐凝成了实体,栾安宁有些奇怪地看着这佛光凝结的东西,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去接,那轻飘飘树叶模样的物什就落在他的手心。
入手冰凉,这是一片桑叶,光彩褪去之后便更加不起眼了,普普通通似是凡物,和林间桑枝上的新叶别无二致。
栾安宁盯着这不起眼的树叶愣愣出神,却听见身后有些虚弱的明深的声音:
“佛因无形无色无相,露水是寄宿之物,这桑叶应该也是。”
南佑黎听了声音,见明深醒转过来,进了两步,笑着想拍拍明深肩膀,却见自己手腕上沾着方才溅下的血,悻悻收了手,没在那已满是血污的僧人直裰上再添新痕,顿了一刻又爽快笑道:
“和尚你醒了?不错嘛,比我还早进了二品,算你立了功,若不是你那一拳恐怕咱们今日都得死在那儿!”
明深摇了摇头,也平淡地笑笑当做回应,又低头去应付着明英有些焦急的问东问西。
栾安宁默默将这叶片收好在那木盒,世事譬如朝露,来得快,结束得也快,也没长吁短叹,转头问道:
“小师父,英子姑娘,身体的缘故,接下来我和佑黎飘零可能要到南边去寻一位行医的师长,替我调养调养身体,不然恐怕……,你们要一同去吗?”
小燕奴忙上前把住明英的手臂,期许道:
“是啊,是啊,这才认识了一月,感觉话跟说不完一样,不如一起做个伴!反正我家少爷也没个准信,想到哪去哪,过些日子身体好了再一齐去甘州看花海,听说那里花团锦簇,织锦似海,听京城里说书人说,在那花海里定下终身的情人都能白头偕老,多子多孙呢!”
她说多子多孙的时候眼光斜着往明深身上瞟,言语里也有撺掇戏谑地意味,明英聪敏,倒也明白,可真的谈这事儿的时候,心里百般主意又没了准,仿佛又回到那天地间只有脚下路和身旁能拽着的“桑树皮”的天真岁月。
“白头……偕老?”
明英喃喃念了一遍,也轻轻抬头看着明深。
明深怔了一下,念了声“阿弥陀佛”,轻声说道:
“众生皆苦,下山游历不易,一月以来还是觉得道行修行不够,不得佛法真意。如今佛门再兴,各地都再建禅庙,重修旧寺,下山之前,大师父替我修了一封书信……”
“又不是什么苦行僧,哪里来这么多桎梏讲究,随心而行不好么?才看你这光头顺眼没一会儿,又是一副顽固不化的呆样,非要旁人说什么你做什么,过不了几十年估计跟那莲花座上的佛像差不了多少!都是木头疙瘩!死脑筋!”
明深说得缓慢,不时地迎着明英希冀的目光,有些不忍再说下去,南佑黎又有些不快,若不是明深是个和尚,又给这些条条框框束缚死了,他感觉他跟明深倒挺合得来。
栾安宁有些疲倦,还是温和笑笑道:
“我倒猜的出来,如今兵荒马乱的,各道各州又连发天灾,哀鸿遍野,三教里儒道二教还是门槛高了些,对于吃不起饭的百姓而言有些‘遥远’,时局不稳,佛门昌盛倒是情理之中,只是敲钟念佛的人多了,难免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如今懂经文佛理的僧人就有些捉襟见肘,明深小师父去这些新寺倒也算‘承上启下’,劝人向善,善莫大焉,只是不知道无稽师父荐你去哪座寺里掛搭?”
明深虽说与众人呆了一月,彼此也算熟络,可还是有些拘泥,守着程式行了佛礼,轻声道:
“大师父让我查清邪祟之后到豫州去,前先日子有位师父来信,说要重修一座旧寺,那里的住持算是方丈师父的师弟,大师父的师叔,佛法高深,功参造化,如今能诵经的高僧不多,寺里老方丈年岁已高,好几年不再讲经,让我去那里聆听佛法,顺便帮衬着管管新来的沙弥。”
栾安宁像是想到些什么,讶异道:
“豫州的旧寺?是大相国寺?”
明深微微颔首,栾安宁心里有些奇怪,这大相国寺来头不浅,提起豫州禅寺,这大相国寺不可不提。自齐代兴建以来便是个久负盛名的活佛去处,有齐一代兼容并蓄,百道争鸣,佛教自齐文帝至起至魏朝重兴抑佛事的三百余年间,这座大相国寺便是佛门圣地。文帝年间,这不大的庙宇里便有着近十位得道僧人坐而论道,那位开寺主持一丈禅师在仙榜上位次甚至都压过道门执牛耳者一头。一丈禅师圆寂之后,佛骨舍利更是化宝,文帝亲笔题下了“千载禅机归圣寺,九分庙宇叫野狐”如此溢美之言,风头无两,香火鼎盛,除了其余庙宇,不涉利益之争的旁人都称此寺为文帝诗中的“圣寺”,可惜齐朝景帝之后佛教又衰落下去,不复三教荣光,这座见证齐朝佛门再度兴衰的庙宇也在魏朝初年毁于战乱。
沉吟了片刻,栾安宁又问道:
“我记得前年末陛下祭冬,下旨命冀州使扬随重修大相国寺,扬使君去年初上书说请了慧岸祖师一脉高僧到寺里任主持,无相寺的方丈大师竟然还是九世祖一脉的传人。只是从前梁代佛门分南北,到了齐代中兴这种说法又兴起,南北僧人党同伐异更胜朝廷党政,没想到这天南地北的,无相寺和大相国寺两位主持竟然还有这种渊源。”
明深点头答道:
“兴盛才生成见,恃才傲物之人多了才觉得自见高人一等,遂生南北之别。如今懂梵文,明佛理的师父们都是凤毛麟角,只会惺惺相惜,又何谈各怀成见,敞帚自珍?至于方丈师父,二师父说过,早些年无相寺并非是叫‘无相’,而是‘无根寺’,立寺时连个佛像都没有,十方常住的去处,僧人都是天南海北被匪兵毁了佛寺,逃到寺里去让方丈收留下的,无根无萍,因此才叫‘无根’二字,只是拿劣质油墨写的匾额让雨琳花了,无根才成了无相。”
栾安宁才知道这无相寺竟然还有这样的故事,无根两字太实了,寓意也不喜庆,香客们更愿意相信一座灵验佛寺名为‘无相’,虽说大多数来庙里的贵人不吃斋念佛,连寺里各殿立着的佛陀菩萨都认不出来。这场雨倒也算“成人之美”。
“剑客要拿利剑,杀悍贼,做和尚也得烧高香,撞大钟,和尚早说去大相国寺烧香,我也不想着拦你!”
“也不是为了奔前程去,明深不假衣服,自然也不会裨贩如来。”
南佑黎撇撇嘴,总有些好奇栾安宁和明深为什么都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云里雾里的浑话,听上去云山雾罩,颇具玄妙,可落在自己这“俗人”耳里,总是半个字也留不下来,指着明英道:
“行,行,你说什么就是,和尚你也别光说什么场面话,头晕眼花的,我就想找个地方睡上一觉,什么也听不进去,你去那相国寺可以,只是看这姑娘碎嘴的模样,八成也不肯跟我们一起……”
他看了看那把这明深胳膊的姑娘,笑笑接着道:
“你可把你自个儿媳妇看好了!一时两时地想不明白你就慢慢想,狗腿你能不吃,这姑娘你可得照料好了,她没修玄,遇上个什么蟊贼的都可能丢了命去,下回见了有什么三长两短的我可饶不过你!”
话音一落,栾安宁倒是平淡笑笑,早就料到了似的,明深和英子倒没想到这个平日里都不太着调的混世魔王最后竟是说这些。
明英苦笑着摇了摇头,把身旁那胳膊拽得更紧了,同南佑黎窃笑说道:
“谢谢……”
栾安宁也开口说道:
“这别的寺不见得会收女弟子,旧寺重修,许多沙弥恐怕不是奔着青灯古佛去的,人心浮动,小师父还要遇上不少难题。”
明深微微点头道谢,南佑黎似觉得意犹未尽,插话道:m.ýáńbkj.ćőm
“今日之事和尚你做的不错,不过嘛,成见我还是有的,什么时候你还了俗,跟我喝一顿好酒,一醉方休,咱们就算冰释前嫌,交过朋友!”
又指着明英大咧咧说道:
“我看你也是,平日里能说会道的,也不算傻,碰上这和尚就没了主意,尽早些让他还俗成亲,回头叫我们三个一起来喝喜酒哦!”
“好哦,等我挑好了日子,一定写信叫上你们!”
栾安宁见南佑黎又把明英姑娘带歪了过去,带着小燕奴,甚至开始旁若无人地商量起各自心里的“婚仪”来,什么“不坐轿子,明深骑牛接亲”,什么“一桌三个狗腿”云云,冲着同样苦笑念着佛号的明深对视一眼,轻声问道:
“我这身子愈发支撑不住了,可能下午便赶路走冀珉官道,你和英子姑娘何时走?豫州离这里也不近,还要过道一山脉,轻车简从,便是穿山而过,估计还得走上半月。”
“在庄子里待上些时日,替死者诵经祈福之后便走,应该谷雨之前动身。”
栾安宁“嗯”了一声,点点头道:
“只是何辞衡这事……”
“我知道,可出家人不打诳语,庄中百姓若有问起,小僧……只能支吾蒙混过去,不能……不能替他辩白!”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之后那周老伯的事情,等我恢复过来会写信跟你解释原委,麻烦小师父也要上心,他们受了不少苦,尽早搬回庄子里也算是了结心事。”
明深有些惊异于栾安宁知道事情原委,不过又想到除了他,在坐的众人也无人能看见鬼魂,虽说奇怪,却也没出言询问,只点头应道:
“自然,施主放心,安心养病。”
栾安宁惨淡地笑笑,说道:
“谷雨时节,雨生百谷,南方雨水多,几年豫州也多雨,道路曲折难行,别带着英子姑娘走路了,心抛不下,这姑娘是丢不开的,别她处在险地了。”
也不待明深回答,栾安宁自顾自在湿润泥土上躺倒下来,摆了个横罗十字,畅快自在,一松懈下来,那股疲倦睡意便潮水般涌来,费力高喊道:
“南佑黎!”
“干嘛?做什么还要喊小爷全名?”
栾安宁仍闭着眼睛,冲着远处飘忽的白云喊道:
“累的不行!去,去庄子里买辆牛车来,驶到这山上把我接下去!”
“放你的屁!就你累啊,小爷可不伺候你,真把自己当大爷了!”
南佑黎也不管不顾,一副泼皮模样横躺下来,冲小燕奴说道:
“去吧!捡来的,我伤的重了,这事靠你!”
“我也不伺候,哪有这样大懒推小懒的道理?不去不去,要去一块去!”
明英和明深相视笑笑,只觉得三人这副模样,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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