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大宅,吴挽的书房里,正进行着一场虽然不在宗祠之中,可凶险程度绝不压于当日宗祠会议的小会。
吴挽端坐在楠木长桌之后,腰身挺直,虽然已经是超过不惑的年纪,可与吴非有八分相似的中年人,眉宇之间依旧会偶尔闪过些凌厉的杀伐气。
吴三爷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中端着茶碗,他朝着碗中轻轻吹了口气。
热气自茶碗之中蔓延开来,不断升腾而起,把他的面目遮掩在白雾里。
老人身边摆着一支碧绿竹杖,老人这些年身体不好,连出个门都要带着拐杖了。而这支竹杖是他这些年最喜爱之物。
整支竹杖都是用极为罕见的苍云竹雕刻而成,甚至不能用富贵二字来形容,放到世面之上,都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
与坦然自若的两人相比,站在一旁的吴耀看上去终归是稚嫩了些,屋内三人之中他年岁纪最轻,此时头上已经隐隐冒出了汗珠,因为他已经隐隐猜到了作为吴家家主的父亲把他叫到这里来的缘由。
毕竟那个前去传信之人,说的是家主有请。
东南吴家,上下尊卑,高低贵贱,一直分的清楚。既然那个仆人这般说,自然是受了他老爹的吩咐,再加上他刚刚收到的那个消息,只怕他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的那件事,今日就要有个结果了。
吴挽咳嗽一声,朝前倾了倾身子,“想来你们都听说那个消息了,当日我要派人前去山阳镇相助非儿,三叔你们都觉得我有些小题大做,如今山阳果然起了蝗灾。不知如今你们以为应当如何?”
“男儿本是铁炼钢,非儿能够遇到此事,说不得还是他难得的造化。男人嘛,只有多多经历才能有所成就,当年你爹和三叔我就是这般过来的。”
“虽然三叔是差了些,可当年谁见了你爹和你二叔不夸赞一声英雄好汉。”
“咱们吴家出去的,可都是大好男儿。”
老人抿了口碗中的茶水,咋了咋嘴,似乎回味无穷。
吴挽看了他半响,只是吴三爷也是沉浮多年的人物,所以他从他的身上不曾看出半点破绽。
“耀儿,你以为如何?”他转头看向吴耀。
“孩儿以为既然如今山阳真的发生了蝗灾,大哥独自一人在山阳只怕独力难支,依着孩儿来看,自然是要速速派人前去相助。而且人数也不能少了,不能弱了咱们吴家的名头。”吴耀虽然表现的紧张,可言语之间依旧是从容不迫。
吴耀与吴非不同,吴非少年离家,又是一副天生的乖张性子,虽说自小就展露出远超常人的心思智计,可也因此极为恃才傲物。吴耀则是典型的世家子,既有心思智计,又能居于人下。不该出手时,隐藏暗处,该出手时,心狠手辣。
当初吴挽就是因为早早的看出了两人的性子,这才存了让两人一内一外的心思。只是没想到事到如今,反倒是作茧自缚。
吴挽心中叹了口气,都到了这般田地还想着以小博大,果然是他吴家的崽子。
“小耀说的有道理,家主也别怪我当初拦着不让你派人去相助非儿,毕竟当时情况未明,依着非儿那乖张的性子,只怕纵然无事,他也要生出些事端来。”
吴三爷倒是依旧冷静的很,似乎当初吴非之事他完全是出于公心,半点私心都不曾有。
“三叔说的有道理,那不知三叔觉得如今如何?咱们是否该派人相助非儿一二?”
老人抹了抹胡子,“如今既然大事已发,家主自然应当早早派人相助非儿,山阳一定,借此机会,趁机再拿下永乐镇,到时这两大要地都在手中,咱们天然便占据了稳占不败之地。”
“这两处,一处为进入东南的要道,一处为东南粮仓,到时候站住地势之险,又有粮草在手。。”
“秦人虽强,可终归是外来人,日后若是秦人退出东南,自然还是要大肆任用东南之人,咱们占据了两地,自然占尽先机,秦人还不是要任由咱们拿捏。退一步讲,即便秦人不曾离去,一直带在东南之地,他们依旧还是要仪仗咱们。”
吴挽点了点头,“三叔所说也正是我心中所想,这也是当初派非儿去山阳的目的之一。既然如今是成败的关键,那三叔觉得这次咱们该派何人合适?”
“咱们吴家从来都不是一言堂,这也算的上是件大事了,自然是要开宗祠大会,至于让谁去,还是要看他们各自的心意,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你该明白的。”
吴挽笑了笑,“他们常说当年吴家三虎之中,三叔最为多谋,这些年三叔隐居幕后,倒是一直不曾见识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什么足智多谋,只不过是多活了些年岁,比旁人多了些经验罢了,老而不死是为贼也。你们这般的年轻人不嫌弃我烦就是了。”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怎么会嫌三叔烦。”
两人又谈笑了两句,吴耀站在一旁,不敢言语。
老人咳嗽一声,缓缓起身。
“好了,今日若是没有其他的事,老头子我就先走了,还约了孙家和郑家那几个老家伙赌钱呢,这几个老家伙可是贼的很,想要从他们手里赢些钱,可真是不容易。”
“那三叔请便。”
老人迈步而出,临走之时,满含深意的看了吴耀一眼。
书房之中,只剩两人。
“爹,孩儿那里也还有些事情,要先告退了。”
吴挽看了他一眼,喉咙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只是他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他随意的摆了摆手。
“去吧。”
独自一人的书房里,他原本挺直的腰身弯了弯。
当初他是吴家独子,所以不曾经历过家族之中的夺嫡之事。
虽说后来随着自家两个孩子的长大,他已经意识到了有些不对,可终归是晚了些。
常听说天家夺嫡之残酷,不想原来百姓之家,也是如此。
优胜劣汰,弱肉强食,自家有自家的苦处。
一家之中,父子几人,难免就要你死我活,即便是贤明夺嫡君王,也只能独坐高堂,坐观成败罢了。
他想起当年曾经看过的一本史书中的一句言语。
喃喃自语。
“煮豆燃豆萁,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何太急。”
……………………………………
书房之外,盘坐在台阶上的老人悠闲的晒着日光。
金色的日光铺洒在檐角上,铺洒在层层瓦片上,铺洒在长阶上。
暖风,日光,熏得人摇摇欲醉。
吴耀走到老人身边,抬手扫了扫地上的灰尘,最后还是没有落座,而是半蹲在地上。
“三爷爷,你说我爹到底是什么意思?”
吴三爷睁开半眯着的双眼,“你爹是个聪明人,执掌吴家这么多年,也算的上是杀伐果断。只不过清官难断家务事,若是旁的事情,你爹自然好下决断,可你和吴非都是他的骨肉,手心手背都是头肉,你让他如何下决断?”
“三爷爷的意思是,家主的人选,我爹心中还不曾有定论?”
老人摸了摸身边的碧绿手杖,习惯性的眯起眼,其中精光闪烁,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往事,“咱们吴家这种家族,选择一家之主这种大事,即便你爹是如今的当家之人,独自一人也是做不得主的。即便他看好吴非也是如此。”
“他心中把吴家看的越重,便越是下不得决心。”
吴耀脸上露出一丝迷茫,他一直都以为做了吴家的一家之主,这般事自然是一言可决,即便是所谓的宗祠大会其实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如果家主执意要做一事,还有人敢拼死反对不成?
吴三爷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笑容越发深邃,那些饱经沧桑,经过岁月雕刻而出的皱纹挤在一起,“即便是我,也不得不承认你爹是个极好的当家人,这些年吴家在他手上走的再也平稳不过,该慈悲时慈悲,该狠辣时狠辣,只是他越是如此,他便越是不能从你们兄弟之中轻易选出下一任当家人。”ýáńbkj.ćőm
“他太怕选错了,所以只能不选。一旦他选错,那他就是吴家的千古罪人,偏偏你爹又想落个在家族之中的好名头。当初在宗祠里他为何最后还是答应了不给吴非派出人马?难道他不知道如果山阳真的乱起来,吴非身边无人,多半会落个凄惨的下场。他难道不知道凭着吴非一人之力,想要在山阳那个泥潭里脱身极难?”
吴耀面色铁青,想通了些事。
“他知道,他都知道,他只是在赌,赌吴非能够自己从山阳回到吴家,只要他能解决了山阳之事,吴家这个家主之位,便要被他十拿九稳的握在手中喽。”
吴耀沉默不言,他一直以为吴挽在他和吴非之中做不出决断是因为父子之间的血脉亲情,原来不过是他自相情愿。
“你也别怪你爹,那个位置,谁坐上去都会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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