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很清楚。
自己和长子一旦要出海,那么意味着,全家都要迁徙。
毕竟……次子虽无功名,也没有做官,可此子不成器,留在京里,一旦惹了麻烦,父兄不在,必滋生祸端,到了那时,真不知死字怎么写了。
因而……除了举家而去,已没有了其他的出路。
刘京想到此,真是比死了还难受。
而京里,似刘京这样的人不在少数。
几乎家家都有人垂头丧气着。
浩浩荡荡的舰船,已停泊于天津港。
数不清的禁卫军马,不得不携家带口,率先分批出发。
大明的禁卫军马,直接调走了八个卫,六万余人,再算上家眷,就更加不计其数了。
常备军的设置,本就是有将常备军取代此前京营和禁卫的想法,现在上皇将人带走,某种程度而言,也是减轻未来常备军制新政的压力。
毕竟……这么多丘八,你不能说裁撤就裁撤。
可现在让禁卫和一部分京营直接调去黄金洲卫戍,却惹来了怨声载道。
好在,第一军已经开始接手京师的防务,且上皇亲自带着人走,虽是怨言四起,可谁也闹不出什么幺蛾子来。
上皇先取出银子,犒赏了随驾的诸卫兵马,而一艘艘的舰船,即行出发。
天津卫的码头上,已许久没有这样热闹了,数不清的海船被征用,每日出发的舰船,有数十之多,人们在码头处,相互拜别,使这码头处,多了几分伤感。
弘治上皇帝在众臣的拥簇之下,也抵达了天津卫。
皇帝朱厚照与内阁大学士刘健、李东阳、方继藩随行在此相送。
内阁大学士谢迁也要随驾,谢迁的表现,倒是很平静,其实他的族人们,大多去了吕宋,此番……自己孤身随弘治上皇帝大驾,前往黄金洲,他似乎并不觉得意外。
朱厚照和方继藩陪着弘治上皇帝到了码头。
弘治上皇帝面上尤其的冷静。
他看着港湾处停泊的无数舰船,不禁捋须,朝着一艘大舰道:“此船便是朕的乘驾吗?”
方继藩就道:“是的,上皇,这是宁波水师所造的新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在水师之中,能称得上是人间渣滓王不仕号的,无一不是最新的大舰,此船现在已取代旧人间渣滓王不仕号,称为宁波水师旗舰,上皇,海里的人们都说,人间渣滓王不仕,能够驱邪,无惧风浪。”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笑了笑道:“行船之人,生死未卜,要的就是这样的寓意……”
川流不息的马匹,仪仗,以及宦官,禁卫已开始陆续登船,弘治皇帝笑吟吟道:“朕听说,向东行船,抵达黄金洲更快一些,何以朕要西行?”
“西行安全,沿途都有港口,也可随时补给,慢是慢了一些,却是为了上皇的安危着想。”方继藩回答道。
他有些恋恋不舍,一直目不转睛的看着弘治上皇帝,甚至心里忍不住的有点酸楚,却还是勉强打起精神,尽力让自己做到对答如流。
朱厚照的脸色很不好,他似乎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要和父皇告别了。
从此之后,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聚,他后知后觉一般,突然眼眶红了。
弘治皇帝却是面带微笑:“朕听说,从前在海上漂泊的人,被称之为疍民,最是卑贱,因为疍民犹如浮萍,没有根!可到了后来,大明造舰出海,出海之人,虽是风险极大,可一趟下来,往往收益不菲,因此……哪怕是良家子,也以出海冒险为荣。朕今日……也要做一回疍民了,见识见识这天下四海,到底广阔到何等地步,继藩哪,好好辅佐皇帝,皇帝性子总是有些急,给朕拴着他。”
方继藩就立即道:“皇帝陛下圣明无比,儿臣能为他效劳,是儿臣三生之幸,上皇不必担忧。”
弘治上皇帝回头看了一眼朱厚照,不禁摸摸他的肩:“你怎么眼睛红了。”
朱厚照再也忍不住了,突然失声哽咽道:“父……父……要不,我这皇帝,不做了罢。”
弘治上皇帝却是笑了:“你啊,到了现在,还像一个孩子,祖宗基业,岂是你想不做就可以不做的,哎……朕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
弘治上皇帝觉得自己的眼睛花了,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顿了一下,他振奋起精神,努力的露出几分笑意,道:“不要再说这些孩子气的话……朕此去,是想见见自己的外孙,将来……将来你我父子,还可相见的,朕知道你,你自幼就学骑射,熟兵马,长大了一些,你也学了许多东西,你心里有你的韬略。以往朕一直觉得,你这是游手好闲,你这是好大喜功,可现在……朕很期待,期待有朝一日,你能将你幼时所学的都施展出来给朕看看,看看你是不是比朕要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朕……尽力了,现在朕的期望,还有这天下军民百姓们的福祉,都托付在了你的身上了……!”ýáńbkj.ćőm
说到这里,弘治上皇帝突然绷着脸,目露严厉之色,凝视着朱厚照,厉声喝道:“朱厚照……”
“儿……儿臣在……”朱厚照下意识的立马应道。
弘治上皇帝就接着道:“让天下人看看吧,看看你朱厚照有几分的能耐,让他们知道,你做天子,不是因为你承祖宗基业,而是因为……你比别人要强,你要做秦皇也罢,要做汉武也罢,却需谨记着,要让天下的百姓,能蒙你的恩惠,天子是只靠兵强马壮吗?这是无稽之谈。天子是给天下人恩惠的,你懂朕的意思吗?”
“儿臣……儿臣懂了。”朱厚照心里很难过,却是拼命的点着头。
这时,弘治皇帝的脸色又温和下来:“你的母后,本也想随朕去,可朕不许她去,妇人……怎么受得了这颠簸之苦,她留在这里,定是少不了以泪洗面,苦的很,你为人子,当好生侍奉。还有太皇太后……需每日都要嘘寒问暖,朕……只怕这辈子,再无法和太皇太后相见了,昨日……朕见了她,她听闻了朕要去黄金洲,气色差了许多,你是曾孙,朕将太皇太后也托付给你。”
随即……
弘治皇帝爽朗大笑:“你们也不要个个哭哭啼啼的,如妇人一般,朕……会回来的,你们都等着朕。”
他说着,挥挥手:“走啦,记着朕的话。”
他没有回头,在萧敬等人的扈从之下,走上了栈桥。
朱厚照立着不动,只是直勾勾的看着弘治上皇帝的背影。
那背影渐行渐远,朱厚照在海风中凝视了很久很久。
他此时,开始慢慢的理解父皇的心思了。
朱厚照回头,看一眼方继藩,脸色慎重的道:“老方,将来,朕定要将父皇接回来。”
方继藩也是认真的点头道:“臣到时一起和陛下去。”
朱厚照道:“可现在……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
方继藩就点头道:“是的,陛下,还有许多的事,得把事都办妥当,才可不枉上皇的苦心。”
朱厚照就绷着脸道:“那么现在,朕一刻也等不了了,走吧,赶紧回京去,先去给太皇太后和太后问安。”
他回过头,再不肯去回顾那海湾上的新人间渣滓王不仕号一眼。
现在……朱厚照需要找银子。
…………
回到了京里,朱厚照先去见了太皇太后和张太后,随即便至奉天殿,与方继藩一道,召见了寿宁侯和建昌伯。
张家兄弟,凭着在黄金洲的收益,早已是身价不菲了。
最最重要的是,这两兄弟十分奇怪,他们挣来的银子,既不拿去钱庄,也不拿去买股票,就是攒着,便连宅邸,也不肯买。
张家兄弟到了奉天殿,愁眉苦脸的,显得惴惴不安。
新皇登基,且还是自己的外甥,本来倒是好事。
可问题就在于,在他们心里,自己这个外甥,可不是什么善茬啊!
两兄弟到了奉天殿,见了朱厚照,就忙是行礼。
朱厚照却是和蔼可亲的看着他们道:“两位舅舅,就不必多礼啦,都是自家人,现在朕登基了,也一直没有和你们好好聊聊,今日抽了空,特意请你们来,我们一家人关起门来,拉拉家常。”
张鹤龄骤然之间,脸色更难看了,浑身觉得毛骨悚然。
于是诚惶诚恐道:“臣终究只是臣子,君臣有别……”
朱厚照含笑着摆摆手:“这是对外头人说的话,老方,你看我这两个娘舅,他们似乎和朕不交心。”
方继藩哈哈笑道:“陛下,两位国舅,其实心里是和陛下在一起的,陛下,是舅甥嘛,人都说外甥像舅舅,彼此的关系,自该是亲密无间,这是至亲啊,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那种。”
前头的话,张鹤龄听的迷迷糊糊,可后头的话……张鹤龄是听明白了。
姓方的你这狗东西,你还想怂恿陛下打断我们的骨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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