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荃悠悠望着山下,双眸澄深如海,身姿宁静如玉,脑海中浮现的满是往事。
还记得那日在清漪园,两人出发去解语楼之前,素羽一脸忧虑地走来汇报:“小姐,又有人送金子来了,还是不知道是谁……”
慕如烟从箱中随意取出一锭黄金,举起放在日光下悠悠端详。
朱荃望着那锭黄金在光照折射下的刺眼光芒,心中一紧,皱眉沉声道:“这是……”
慕如烟点头,证实了他的怀疑:“南疆的黄金。”
朱荃自己也拿起一锭,放在掌心翻看,见上面没有灌铸官印:“是南疆军中贵族送来的?这阵子为了逃避战败罪责,他们各投门路,人心浮动着呢。”
慕如烟摇摇头:“不是东边就是西边,反正不会是南边。”
看表兄满怀疑问的眼神,她浅笑解释道:“现在关于我回都城后只顾自己享乐的流言传得满天飞,南边那些人又不傻……连自己手下兵将的死活都不管的人,又怎会管他们。”
虽然朱荃阻止,但慕如烟仍是颇为不以为意:“人家既送了,就收了呗。”
那日后来两人在解语楼中,方子扬忽然闯入,朱荃看着表妹拿金子对其打发羞辱。
他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可这一切将会给她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出了解语楼,他越想越气,将手中香囊一把扔给她:“一定要这样吗?”
慕如烟讪讪笑道:“这不是正好么……”
当时他转身愤然离去,那一气就气了一整晚,直到第二日上朝还未平息。那日早朝他赌气一人先上了朝,表妹发现他怒火未平,示弱讨饶道:“还气着呢?至于么……什么时候这么小心眼儿……”
当时他一脸严肃如冰山:“你知我究竟气的什么,平日纵着你把你宠坏了,怎能眼见你往南墙就这样撞上去。”
虽然那时如此忿忿说着,但朱荃知道,表妹要做的事,任他如何也是无法阻止的。他能做的,只能是在背后默默支持,帮她去完成。
山间清风拂面,日光逐渐浅薄,车队载着黄金,早已不见踪迹。朱荃闭上眼,在风中轻叹一声。
*
幽沉空灵的紫微殿,满是人群尽数退去后的凄凉。只有一个安静的身影依旧孤身跪于大殿中央,日光渐斜,轻薄安宁地洒到她纯净如画的背上。如瀑长发垂肩而下,在淡雅的夕照里竟有一丝说不出的妩媚妖娆。
大殿上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那脚步不疾不徐,沉稳而轻柔。
慕如烟低着头,看身侧斜阳的光辉中站定了一个身着朝服的人影。她微微抬起头,看到对方一如既往戏谑不羁的笑颜,不过今日那双笑眼之中,多了一分温柔。
邹准刚随禁军从慕府出来,只身径自来了紫微殿。此刻空荡荡的大殿之中,他站着,她跪着,两人四目相对。
他将一对织锦护膝递给她:“某人托我给你的。”
见慕如烟不接,他看着她继续悠悠笑道:“金子真的都花完了?”
邹准回想白天奉旨随禁军、刑部一同进入慕府,当时荃世子不在,掌事侍女素羽带领全府镇静以对,众人好像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一般,神情庄肃从容、不卑不亢,无一人阻拦哭叫。
明明落难,整座府邸的现场却无比体面,散发出一种高贵的气致,让所有奉旨入府的人都大为震动,不由肃然起敬,心生赞佩。
其实陛下的旨意只是命他们入府搜查朝会提到的南疆黄金,但因为不仅动用了禁军,连刑部与户部都出手了,这阵仗看上去何其严重,于是都城权贵中一传十、十传百,说慕府被抄了。
而现在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连慕府都落得如此下场,天知道接下去该轮到谁了。
方才邹准领着户部自不用说,中护军刘轶帐下的禁军从不仗势欺人,而刑部中也有三殿下的人,是以入慕府探查的人都非常恭敬有礼,都只是领命办事,见没找到任何所谓南疆私下流通的黄金,不出多久便告辞出了府。
私贪黄金罪名本就可大可小,也正因为有禁军、刑部与户部三方共同突击式的入府搜查,恰好向朝野可信地证实了在慕府并没有搜出庞大的物证。那她身上的罪名,也就不至于到了万劫不复的地步了。
邹准心中无奈想着:既然你一早就将赃物处理了,知道在你府上根本搜不到物证,那今晨朝会上大可死不认账,一口咬定是被诬陷的就好,也就用不着受此大辱了。
唉,明知如此,还硬是往火坑里跳。
一抹斜阳铺洒进来,映照在她倾世纯美的脸颊。
他静默望着跪在地上的慕如烟,心思深沉:我不信你不知道那是南疆的黄金。是为了帮方知勇洗脱污名,还是为了……你是在保命吗?
今日朝上她放弃的何止是南征权,还有继承皇位的资格。
她血统纯正高贵,身上流着的是先帝的血,是以今日之前,朝野仍有人私下传言,比起皇子,她更有继承大统的资格。可今晨朝会,她私吞国产一事曝光,又身受如此大辱,让世人都知道她丧失了碰触皇位的可能——未来的国君,绝不能是一个人格卑劣、身上有污点的人。
是因为前日她在御书房出手帮三殿下,以至于藏了多年的心智与手段被帝王看穿,所以遭了忌惮了么?
虽然邹准很想问她,她是不是正好想借此机会放弃皇位的争夺权,好让陛下对她放心?不过他知道即便他问了,她也绝不会对他说出真心话。
但就算真的是为了如此,她的确是如愿避开了锋芒,可这样的结局是不是,也太惨烈了些。
“你脑子里都装的些什么呀……”邹准眯起眼,低声自言自语。
“那些金子都送往南疆了吧?”此刻偌大的紫微殿只有他们两人,邹准也不担心将纸捅破,说笑道,“也不知道意思意思留点儿,像吕威那样上交朝廷,让陛下龙颜大悦,说不定还能减点罪罚。”
慕如烟扑哧一笑,闭上双眼。
“你就这么不相信朝廷?”邹准的声音中忽然卸下了笑意,变得无比严肃沉重,“你母亲曾是如今这座朝廷的锻造者,你也在其中身处高位,却不信它?”
慕如烟睁开眼,默默望着地上清冷的日光。夕阳迟暮,凄冷无力的颜色。
邹准代表了户部,即代表了朝廷这座统治调度机器的一部分。这机器是国之中枢,从一定意义上也可以说,它就是国本身。可她今日却绕过这架机器,强行以自己的意志、用自己的方式去分配那些财物。
为此,他自然不会高兴,反而内心充满了抗拒与担忧。
这与正直无关。而与另一些东西有关,更根本的东西。那东西是座隐形的庞然大物,有人畏惧它所以躲避它,因为它有着动摇与摧毁一切的力量。而更多的人并没有那么敏锐的触觉,终其一生也不会感知到它的存在。
“若给了你,国库只会把它拨给战争。那些真正需要的人,就再也拿不到了。”过了许久,慕如烟终于开口,清幽道,“你看过战场吗?他们一个个就那么死了,有的人再也见不到他们爱的人,有的人太年轻,连什么是爱都还来不及懂得……背后留了那么多伤心的人,可他们又得到了什么?一句歌颂、一首挽歌、微不足道的补偿,还有无尽的遗忘。然后他们爱的人、他们的子孙,又一个个上了战场。如此往复,永不休止。”
“我们说的是两件事。这并不能证明你的正义。你以为你确信的就是真正的正义吗?”
“但我知道,什么不是。”
邹准锁眉摇头:“我确信的是,与其自信个人的一己之力,更应该相信一座统一的调度机器。那机器由不同的人与不同的利益所组合,虽然也会犯错,却比一个随时可能出现的暴君要好得多。而像你这么做,与你厌恶的帝王又有什么区别?你能确定当你有朝一日自己掌握权柄以后难道不会变成和他们一样……”
“所以我不会进宫的。”慕如烟忽然抬头看他,那副清冷坚毅的目光与他的碰撞,令他不由浑身一颤。
为了不成为自己厌恶的人。
虽然,或许已经晚了。
两人静静凝视彼此,残阳如血,凄丽地照到两人的身影。遥远天际仿佛传来夏日虫鸣,使黄昏显得更加清静寂寥。
“帮我。”她望着他,朱唇微启。
他瞪大了双眼怔然伫立,不知不觉中已将手中的两个护膝捏得不成样子。
原来你早就知道他的心意……原来你……
邹准无言,将护膝收回自己怀中,冷冷拂袖转身而去。
上到殿外的巍然高台,可以俯瞰整座空寂的皇宫,也望得到都城的楼阁与远方的群山。暮光之下的城郭笼在一片淡寡的色泽中,暧昧清冷,山鸟在那上面飞舞盘旋。
马上就要落日了。
邹准对那景致沉沉望了会儿,叹了一声,正打算移步离开,忽然看到远处宫门大开。
那是……邹准眯起眼眺望,见一辆辆马车如望不见尽头的长龙,源源不断地驶入宫帷。斜阳照在川流不息的马车顶上,光影是那么的安宁而顺从。
握住高台栏杆的双手止不住颤抖,他震惊得瞪大了双眼,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
过了许久,他才缓过神来,悠悠自语道:“千金散尽……还复来。”
*
那驶入皇宫的长龙车队,装载的是一车车的黄金,全部来自朝野私下收受了好处的权贵。
今早见昔日权势滔天的慕府瞬间崩塌,慕如烟头顶上的铁钺随时可能砍落,都城人人自危。他们看到,陛下可是连商量都没商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派兵抄府……
论地位与权势他们哪能与慕府比,可如今连慕府都落得如此下场,那些人哪还坐得住。而相反的,及时上缴了赃物的吕威却被陛下盛赞褒奖。
识时务者为俊杰,生死存亡之际,先破财消灾再说,至于讨好帝王,倒也是其次了。
是以,他们一个个急忙把到了口中的好处吐出来,还归国库。
邹准在殿外高台上沉默眺望,耳边回荡着前日慕如烟似乎不经意间对自己问起的话:“国库钱还够吗?”
她是从那时就想到了今日吗?还是更早?
看着那一车车的黄金载入宫中,他仿佛感受到古老朝廷的血液又开始鲜活地流动起来。
就像是受了上天的诅咒,每隔多少年,这湾血液就会凝固一次,再也动不起来,必须要伤筋动骨才能勉强复苏一些。
当初她母亲在朝野杀了多少人、抄了多少府,才将国库填满。而她这次,没流一滴血,却能让那么多财富在短短一日之内回流。
邹准眯起眼:别瞧她看上去性子野,没想到骨子里倒是个极温和的。
虽然用这样温和的方式往国库回流的资产到底有限,但情势今非昔比。她母亲监国当年并没有发生危及国运的战事,而如今南疆危机四伏,大战之前朝野绝不能先自乱阵脚,所以即便严酷如陛下,实质上也不敢冒着毁坏朝廷根基的风险大开杀戒。因此只能在尽可能平稳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实现这一切……而她竟然做到了。
可想而知,帝王接下来会做起宽容大度的好人,褒奖那些主动上缴财富的权贵、对他们既往不咎,对南疆的贵族也不会太过严厉惩戒,抓拿几个重犯,命其余的人改过自新、将功补罪。如此,既能收获人心、赢得明君的美名,更重要的是,在即将开打的大战前,使朝野重新凝聚气力、上下同心。
邹准一步步走下紫微殿的长阶,天色已经渐渐暗沉下来。宫门依旧敞开,数不尽的马车前举着火把,依旧往宫中川流不息,源源不断。
只见几个小太监急冲冲地迎面奔来。他们一个个很着急的样子,并没有与邹准打招呼,而是一路奔上长阶,往高处空荡荡的紫微殿跑去。
夜色降临,空灵的大殿也沉在黑暗中,慕如烟还孤身一人跪在那里。
擦肩而过的时候,邹准依稀听到小太监们边跑边交头接耳的声音:“陛下下旨!”“终于下旨了,我的老天!”
他本想问是何旨意,但见他们一个个脚步轻盈,听语气并不沉重,倒像是有种经历了劫后余生般的喜悦。邹准嘴角淡淡一笑,也不再问,便往宫外方向走去了。
临到宫门,他不觉回过头来,望向高远深幽的大殿,想到身处其中的那个人,心中沉沉道:
一切都是精巧的计算,对时机,对人心……
太可怕了。
*
在紫微殿听完旨后,卢公公从殿外进来,点灯把大殿照亮,温柔地将慕如烟从地上扶起。
一生宫海浮沉,卢公公目色慈爱如长者,含泪对慕如烟道:“今日苦了将军了。”
慕如烟不以为意地温婉一笑,像个普通小辈般对卢公公请托道:“今后有一阵子没法入宫了。太后那儿,还劳烦公公多照拂。”
“那是自然,”卢公公忍不住流下泪来,别过脸去偷偷拭帕,“将军放心。”
两人走到殿门口,中护军刘轶已候在那里。
罪臣慕氏,骄奢淫逸,贪赃枉法,令褫夺所有封勋,但念及其父母于国之功伟,特赦其性命,以府为牢,禁足思过,以观后效。
既是有罪之人,出宫也再不能自由乘坐自己的车马,而是要由禁军押送了。
慕如烟嘴角洒落轻笑:从小到大,哪受过这样的耻辱。
刘轶一直在紫微殿外直立恭候,见到慕如烟出殿后,更是深深作礼。
今日他特地过来亲自护送,一是感谢她前日的救命之恩,二是为了尽可能让她减少些屈辱感。
回想到不久前似曾相识的一幕,彼一时,此一时,实在不能不令人扼腕感慨。那时慕如烟荣宠正盛,她回南都时,刘轶作为中护军奉皇命亲自带兵出城迎接,一路受万民仰拜,是何等的风光。而今日,却已是罪孽加身,凄凉孤立,要被他押送了。
慕如烟看刘轶手上并没有带锁链桎梏,笑道:“不将我锁起来,没事吗?”
刘轶不好意思侧过脸:“对将军哪需要用那种东西。”
禁军都是他手下自己人,他不说,他们不说,不会出什么岔子。
慕如烟感激一笑,抬眼望见殿宇下星星点点的车水马龙,还是将双手放到刘轶身前:“我已经不是将军了。而今车多眼杂,人言可畏,如此敏感时分,不要再出什么纰漏了。”ýáńbkj.ćőm
刘轶心里不是滋味,恭敬颔首,这才从怀中取出铜锁,将她双手缚住,一路带到禁军的车前。
夜幕之中,夏夜清风拂面。慕如烟双手俱缚,身上背负着锁链的重量,清幽地遥望远方。宫门人来人往,众人各怀心事,心有余悸各自奔忙,对她也不敢多看。
她在风中微微浅笑,一声轻叹:也好,正好可以歇歇了……
慕如烟上了禁军的车,发现车里竟早已稳坐了一人。
似乎在车内已久候多时,他今日仍是一袭白衣,一双清澈美目悠远温柔,静静地凝望着她。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娇将为后更新,第 46 章 第46章 散尽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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