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其精壮,打散编入各部。老弱押送后方,发为劳役。
总要花费二、三日时间。
侯胜北领了哨探之责,率一队人马继续深入上游峡谷。
《水经注》云:江水又东,迳狼尾滩,而历人滩。江水又东,迳黄牛山,下有滩名曰黄牛滩。江水又东,迳西陵峡。
自黄牛滩东入西陵界,至峡口百许里。
侯胜北自东向西,从黄牛滩、人滩、至狼尾滩,船行百里有余,历时一日一夜。
此处的水流并不如传闻中的湍急,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注1)
只见两岸高山重障,遮天蔽日,只露一线天光,非午中夜半,不见日月。
林木萧森,离离蔚蔚,猿鸣至清,山谷传响,泠泠不绝。
水路蜿蜒纡曲,绝壁千丈许,其叠崿秀峰,奇构异形,难以辞叙言表。
此即三峡之一的西陵峡。
上天鬼斧神工,可谓山水有灵。
侯胜北小心探查,这一段并无敌军兵马驻扎。
要是再往前过了秭归,出香溪口,就是北周的信州地界,然后一路经过巫山、白帝城,通往巴蜀。
前方的江水变得激流奔腾,险滩密布。逆流而上,一艘船只如果不以十数名纤夫拉扯,难以前进一步。
也就到此为止了。
侯胜北眺望了一下屈原的故乡,下令掉头返回。
礼崩乐坏,忠义不存。
看不惯这世道的,要么悲愤欲绝,投水而死,要么放浪形骸,服石纵欲。
既然身为武人,不可效此等愚行,若要书写史诗,靠的是刀枪为笔,鲜血做墨。
……
关于下一步的行动,诸将的意见产生了分歧。
问题在于是否要趁势攻击江陵。
目前为止的作战十分顺利,樊猛为代表的绝大多数将领纷纷请战,要求一举攻下江陵,灭了后梁余孽。
钱道戢唯章昭达马首是瞻,不发表意见。
持稳重意见的仅有陆子隆、侯胜北二人,觉得江陵急切难下,宜当缓图。
“两年前吴明彻围攻百日,仍然没有攻克。”
马上有人提出反驳,觉得吴明彻已经逼得伪帝萧岿和江陵总管田弘退避纪南城,距离落城不过一步之遥。
吴明彻后来败于江陵骑军,此番只要小心谨慎应对,不至于重蹈覆辙。
侯胜北深知北周骑军威力,远在江陵守军之上。
然而口说无凭,很难让这些没有和北周军真正交过手的将领理解。
在他们印象中,本朝和北周的两次交手,贺若敦狼狈北返败退,元定全军覆没被擒,北周府兵也没什么了不起。
“那是你们没有见过普六茹忠麾下的北周精骑,也没见过忽倏来去的突厥胡骑。当然,还有北齐的禁军铁骑和百保鲜卑。”
侯胜北心道,但此话不宜出口,影响自军士气。
他只有换个角度,另辟蹊径。
侯胜北指着地图上的一处道:“如果一定要打,末将认为此处更为适合。”
夷陵。
荆州之争,争在夷陵。
三国后期名将陆抗有云:若使西陵槃结,则南山群夷皆当扰动,则所忧虑,难可竟言也。吾宁弃江陵而赴西陵。奇书屋
西陵即是夷陵的吴称。
一句话便说明了江陵和夷陵的轻重关系。
夷陵以西的数百里水道狭窄,船舰难以用武。两岸地势崎岖,道路狭长难行。
侯胜北已经实地探查,亲眼目睹。
若是扼守狼尾滩,建立营寨,再以楼船大舰塞绝水路。
则从巴蜀方向来攻之敌,无论是走水路还是走陆路,都会受到坎坷的地理条件限制,兵力不能展开。
所谓锐师百万,启行不过千夫,舳舻千里,前驱不过百舰。
北周纵有大军,也会被封死在巴东而不能出!
夷陵以东则截然不同,江面变得豁然开朗,两岸成为可供车马通行的平川,直通开阔的江汉平原。
而且夷陵连结漳水、沮水,其间有路可通襄阳,可为北进之路。
如果占据夷陵,与安蜀城分居南北,重新以悬桥相连,不仅把守住了巴蜀出兵荆州的通道,而且占据了江陵的西面门户。
又有人提出异议,我军能以楼船长戟破坏悬桥,敌军也能这么做,届时北岸的夷陵城不就会遭遇和安蜀城一样的命运?
侯胜北没有解释辩驳。
在他看来,已经明知道对方可能会使用的手段,还不加以防护,那也太过大意了。
他只想把自己的意见表达完整,最后如何取舍,在于主将章昭达的一念之间。
关于攻略夷陵之法,因其乃兵家重地,除了州治,又有步骘父子所筑二城,陆抗所筑故垒等数座城垒,敌军难以防守面面俱到。
“我军佯攻江陵,实则趁其不备,袭取夷陵。只要能够取下一个立足点,单凭江陵之军无力夺还,之后就可以慢慢消耗蚕食。”
“抚平蛮夷为我所用,巩固城防以窥江陵,先立于不败之地再图胜算,此乃长久之计。”
侯胜北一口气说完,向章昭达拱手:“还请主帅明鉴。”
诸将议论纷纷,大多觉得夷陵孤悬江北,难以守卫。不如江陵富庶,又为后梁都城,攻下可立灭国之功。
有人甚至举出了蜀帝刘备夷陵之败的例子来反驳。
陆子隆的意见则是敌军实力不可小觑,他久在荆州前线与后梁及北周对峙,深知除了江陵总管府,仍有襄州总管府作为后盾。
以我军当前实力,应对两个总管府,胜负难料。
马上又有人评论为怯敌,大军前来,因为害怕失败,就临阵不战了么?
章昭达的独眼目光闪动,听完众将意见,一锤定音:“传我将令,全军攻向江陵!”
侯胜北无奈,也只得应声道:“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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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卿,你也觉得我说的不对吗?”
侯胜北望向江陵城,城墙上处处斑驳,仍然遗留着此前一战攻城的痕迹。
彷佛是三年前的复刻,五万多大军,二千船舰再次包围了城池。
程文季有些讶异这个朋友的迟钝:“当之,你说的从军事角度或许有理,但是完全没有考虑诸将的心理,太过不合时宜了啊。我随便就能给你说出三条反对的理由。”
“啊?”
“其一、攻克安蜀城之后,全军士气高涨,诸将都觉得江陵可一鼓而下。夫战勇气也,军心可用,难道此时反而长敌军士气,自灭威风不成?”
“……”
“其二、攻拔江陵本是预设的目标,战事顺利并无变故,你又没有充分的理由,章帅何必要违逆众将之意,力排众议去改变原定计划呢?”
“……”
“其三、急功近利乃是人之天性。你提的战法虽然稳妥,但是攻克夷陵哪有攻克江陵,扫灭后梁来得功高?自然就与众人的意见相反。”
“……”
程文季总结道:“如今之势,上至主帅,下至一兵,江陵一战都不得不打。”
侯胜北苦笑一声:“看来我还真是提了个不合时宜的建议啊。”
“等到你成为一军主帅,再推行自己的想法吧。”
程文季安慰他道:“既然军议已定,我等既为武人,奋勇向前便是。”
侯胜北抛开意见不被采纳的郁闷,感慨道:“少卿,我们上次一同出征,还是九年前的天嘉二年,讨伐留异那时候。转眼大家从二十出头,都快要年近三旬了。”
程文季露出一丝微笑:“你怎么不从绍泰元年,十五年前说起呢。”
“嗐。”
侯胜北有些不好意思:“那时候两军都不战了,就我们两個还你来我往打得起劲,现在想想就像两只斗鸡,周围一圈人都在看戏。”
“哪有这么说自己的。”
程文季被他逗乐了,话题回到部署:“这次我军的布阵北重南轻,钱道戢率你我还有雷道勤攻北门,鲁广达攻南门,樊猛攻东门、陆子隆攻西门,陈慧纪为水军都督。重点还是放在了北面。”
“南门外是大江,已为我水军占据,兵力略薄一些也无妨。北面有纪南城和郢城这两座子城,又要防备北周来援,布阵是要厚重一些。”
两人正说着话,斥候来报,城内守军出城挑战,约有五千余人。
旗色如墨,绣一“李”字,当是北周军马。
程文季眉毛一挑:“这敌将倒是颇有勇气,敢于出城迎战。”
“北周明明是木德,却不用青色,喜用黑色。”(注2)
侯胜北嘀咕道:“果然是因袭北魏胡制,甚多迂怪。”(注3)
两人稍作商议,程文季为前阵,侯胜北为后阵,各自率领兵马对敌。
侯胜北的布阵朝向北面,重点防御可能出现在背后的北周援兵。
……
两军对阵,侯胜北在后阵登上望车观察。
敌军的装备和素质较以前见过的府兵稍差,全都是步兵,列成一字阵形,缓步向前。
程文季也不多话,下令擂鼓进兵,身先士卒,率军冲杀在一处。
如果从天空鸟瞰,两条黑线向着彼此移动,接触时猛然停顿,彷佛两头猛牛冲突相撞,力量相当,互不能前。
相持片刻,两根原本整齐划一的线条,有的地方凸起,有的地方凹陷,有的地方僵持,逐渐扭动混杂在一起,形成无数纠结的小块。
程文季亲率一队突前厮杀,可以看到那部分的敌军不支,正在向后退却,战线出现了一些小的缺口。
侯胜北正要考虑是否加入战局,一举扩大优势击溃敌军,却见远处从南面方向扬起了烟尘,朝着此处疾速而来。
至少有上千骑!
自家军中没有配备那么多的骑兵,来者多半是北周骑军。
无暇思考为什么敌军会从南面的方向来到,侯胜北立刻反应,下令自家部队转向迎敌,护住程文季的侧翼。
骑兵突阵如猛兽捕食,会优先选择侧背的薄弱之处下手。
只是他还是慢了。
步军行动怎能比得上骑兵迅速,侯胜北的部队刚完成了转向,还没有展开布阵,那支千人骑军已经狠狠地冲击了程文季军的侧面。
悍勇的甲士举盾,准备抵挡冲击,却被一股想象不到的巨力轻易掀倒。
骑兵入阵,践踏蹂躏。
胆小的士卒想要闪躲,一团庞大的黑影迎面而来,不及避让就被撞翻。
马蹄踩过,口吐鲜血。
有将士挥动兵器,试图拨开刺来的长槊。兵刃相交,却发现如同蜉蝣撼树,根本格挡不开,眼睁睁看着敌军的尖锋刺入自己血肉之躯。
骑士举矛,贯穿身体。
原本占优的局势瞬间逆转,如同一个人的柔软腹部遭受一击,只得踉跄后退。
幸好程文季平日治军严谨,又有侯胜北的牵制,混乱没有扩散为溃败。
正面的江陵城又杀出一军,旗号为“江陵总管陆”。
这边钱道戢和雷道勤的部队也赶到支援,上万军马厮杀在一处。
程文季虽勇,却不是蛮干之徒,见两面都有敌军杀到,形势于我不利,起了退却之心。
他派人联系侯胜北,交替掩护撤退。(注4)
侯胜北没有完全截住敌方骑军,不过多少迟滞了冲阵之势。
他熟悉骑军战法,骑兵已经陷入步阵,要么穿透突破,要么掉头再冲。
立刻亲率一部从敌军的尾部包抄过去,试图压缩敌军的移动空间,从后方加以攻击。
那军的骑将一马当先亲自陷阵,长槊挥动间,手杀数人。
他见被突击的南军稳住阵脚并未溃散,另外一部反应灵活围了上来,当即也不恋战,拨转马头,与自家步军会合。
两军战线逐步脱离,士卒警惕地看着方才还在厮杀的对手,一步步地后退,直到安全的距离才转身,各自收兵。
……
是战,侯胜北所部损失上百,程文季的部属在千骑一击之下,死伤近千之多。
几乎每一个骑士,都带走了一条人命。
然而受损最大的不是他们。
战后得知,鲁广达所部突入城廓,焚烧民家,那李姓骑将先是率军从南门突出,盯上了他的部队。
鲁广达猝不及防之下,军阵被冲破,士卒仓皇逃窜,慌不择路,江中投水而死者甚多。(注5)
死伤二千余人。
击败鲁广达之后,这支骑军再绕行北门,袭击程文季的侧翼,与步兵相合,意图首尾邀击我军。
经此一战,程文季对北周骑兵突击的机动和威力印象深刻。
这是血的代价。
和他此前交手过的敌军,战法完全不同,区区千余骑,就能够打出这样的战果。
如果在一马平川之地,万骑冲阵,只怕十万大军在仓促之间也难以抵挡。
“当之,你可能是对的,在江陵与北周军硬撼,未必是明智之举。”
程文季不由地说道。
正在安抚伤者,激励士气之际,主帅章昭达的一道军令传来。
夜袭江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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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名对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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