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傍晚温度正好,良夜无风,恰到好处地助长了蟋蟀的夜鸣。和着邻桌情侣间的私语,一声接着一声。
却并不吵闹。
在帝都这种人口密聚的城市,如此宁静的去处,像神明苦心的留白。
寂夏在顾瑾年的目光里缓缓眨了眨眼睛,视线里的顾瑾年像是老电影里的定格镜头,
“你说得对。”她思虑周全地点了点头,“顾爷爷是一视同仁的,快乐是共享的。”
大爱无疆。
顾瑾年沉默了片刻,“你的语文老师,有没有说过你的阅读理解能力挺不错?”
寂夏自信满满,“我的作文也一向是各班传阅的范本。”
“你还挺得意。”似乎受她的情绪感染,顾瑾年唇角弯了弯,末了又低声说了句,“算了。”
最后的两个字像声懒洋洋的叹息。
寂夏一颗悬着的心也随着这两个字,安静地落了地。奇书屋
她差一点就要理解错顾瑾年那句话的意思了。
语句歧义所延展出的另一种可能性,让她的心跳在那片刻的沉默里,失控地撞了两下南墙。幸好……
寂夏劫后余生地吸了口气。
幸好她在人际关系上一向谨小慎微惯了,不然这样的误会,顾瑾年会不会尴尬她不清楚,她自己倒是没脸见人了。
“虽然功效上比不及顾爷爷。”寂夏多少有点在意顾瑾年的状态,她干脆毛遂自荐道,“但公司的事我也知情。你要不要,和我说说?”
“为糟心事烦恼的人,一个还不够?”顾瑾年低眉望她一眼,反问,“至于把你也搭上?”
“帮领导分忧有助提升工作成就感。”寂夏从他这句话里,听出点大男子主义式的温柔,她想了想反驳道,
“就算我提不出什么建设性的指导意见,至少可以帮着痛骂你的敌人。”
顾瑾年眼睛里有几分揶揄,“你还有这种技能?”
寂夏比划了一下自己,活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推销员,“还请顾老板务必试试。”
顾瑾年一连笑了好几声。
他嗓音一向都偏低,笑起来的时候也不怎么放肆,眉梢压着一寸笑,像是新枝上的一捧雪。连着胸腔的共鸣,听起来极富有感染力。
“也不是什么值得让你从美食上分心的事。”顾瑾年笑过后,似乎连眉头都舒展了不少,他这么说着,再开口时却还是依言改了态度,
“但你要是想听,就当个八卦,也不用费神。”
寂夏头一次听如此机要的八卦。
也难为顾瑾年能将公司两派在改制上的争辩,讲得如此绘声绘色。安于现状,不愿意投身风险的保守派;声称已经看到未来市场风口,而妄想第一个吃螃蟹的革新派;还有不少不愿意站队得罪人,而在中间左右逢源的墙头草。各自为政的闹剧,倒像是正邪拉锯的乱世江湖,圆桌下暗藏刀光剑影。
一开始还想着要适时为顾瑾年解忧的寂夏,到中途就已然变节成了津津有味的听客,甚至还在得寸进尺地想。
顾瑾年真是弥足珍贵的素材宝库。
“……其实他们本身对故事版权的价值并不会估算,可董事会想要一句准话,或者说,他们想要有人承担后果。”寂夏分辨不清顾瑾年眼底是什么神色,只觉着他一双眼睛似笑非笑,
“改制声音最大的那人实在被逼到了尽头,你猜他回了句什么?”
一小撮米线顺着木头筷子滑进汤里,溅了几滴汤汁在桌上,寂夏没顾上在意,跟着他诱导般的语气反问道,
“什么?”
“他说,”顾瑾年抬手递了她一张纸巾,继续道,“我们信任顾总的能力。”
寂夏不由自主地呛了一声,她拿顾瑾年递过来的纸巾擦擦嘴角,问,
“那你怎么说?”
顾瑾年一晒,“我对他的抬举表达了谢意。”
顾瑾年讲得很风趣,可寂夏却并不觉着好笑。无论两派的交锋结果如何,顾瑾年都会是那个被推上风口浪尖的人,《千金》的版权是试验品,顾瑾年做好了,那是理所当然;做不好,就是万劫不复。
从个人的角度,她很难理解,此刻正把困境当作八卦笑料讲给她的,顾瑾年的想法。
寂夏沉默半晌,开了另一个话题,“你是怎么想做现在的工作的啊?”
顾瑾年云淡风轻道,“一个世交长辈的委托。”
“可之前听你说,你是在和朋友做独立做投资来着。”寂夏想到之前相亲时他似乎也提过自己当时的工作,有些好奇道,
“这两份工作好像差异还挺大的。”
“你没记错。”顾瑾年“嗯”了一声,“之前做投资,也是因为没得选。”
“为什么没……”
寂夏正想顺着这句话往下问两句,却凭着察言观色的经验,直觉话题再展开可能会涉入私人领域,便干脆闭了嘴,战略性地喝了口汤。
倒是顾瑾年见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拧巴样子,主动解释道,
“大三那一年我爸过世了,各种原因家里负了不少债。”他轻描淡写地概括了两句,“文科专业里,金融最赚钱,我就在那会调了专业。”
可这几句话里谈及的过往,却远不应像他语气里那般漫不经心。
寂夏没想过顾瑾年人生中还有这样一段历史。
“我……”寂夏张了张嘴,却始觉语言太过苍白,安慰终究是迟来的,她卡了半天,却只能捉襟见肘地说上一句,
“我还以为你一直都很顺遂。”
“怎么?”顾瑾年望着她挑起一边眉毛,“我在你心里的印象,就是什么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少爷?”
“那倒不是。”寂夏摇了摇头,小声道,“就是觉着,你的人生就该是心想事成,扶摇而上的。”
她记忆里的顾瑾年,是校光荣榜上的名人,是怀春少女们顶着教导主任的训斥也要翻墙的动力,是职场上永远胜券在握,给人安全感的顾瑾年。
好像顾瑾年这个名字,天生就该和天之骄子、光鲜亮丽连在一起,所有的沉痛和悲剧都应与他背道而驰。
顾瑾年眉梢轻轻动了动,也不知道是不是对她的心理活动了如指掌。他抬杯和她碰了碰,杯沿被压得很低,
“承你吉言。”
不知道是因为顾瑾年那几句话,还是某些相近的细节正在唤醒她的记忆,寂夏忽然想起某段模糊的往事来。
好像是在她高三,埋头筹备高考的那段时间里。
可就算是这么紧迫的时刻,总还有些事情是足以让人分心的。比如说楼外的蒹葭,比如说三月的春色,再比如说,由顾瑾年作为学生代表致辞的毕业典礼。
寂夏在慕阮阮的带领下,很荣幸地成为了逃课翻墙去听演讲大队中的一员。
当慕阮阮凭借着自己的美色,带着她成功混进奉阳大学教学大礼堂的时候,穿着白衬衫的顾瑾年已经走上了讲台。
那好像是,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在她的学校里,在她的生活里被口口相传的风云人物。他抬手调了一下麦克风,压着嗓子“喂”了一声,低沉的声音瞬时传遍了整个礼堂,如一声琴鸣。
寂夏听见台下有人吹了一声特别响亮的口哨。
挺奇怪的。
当时的她倒也并没觉着这举措,有多轻佻。
礼堂的位置早就被坐满,慕阮阮干脆拉着她坐在最后一排侧边的台阶上,还陆陆续续有人推开沉重的木门往里走,其中不乏有几张她熟悉的面孔。迟来的人抬步途径她和慕阮阮的时候,顾瑾年的演讲已经开始了。
“各位校领导、老师、同学,下午好。我是金融管理专业的顾瑾年。”他的声音诚然有引人入胜的资本,
“毕业在即,很荣幸在这个烁玉流金的六月,作为学生代表,与大家分享毕业感言。”
舞台灯光打在他身后,将顾瑾年本就过分出众的眉目照得分明,他迎着全礼堂的瞩目,脊背笔直,语速缓缓。寂夏自己是那种在公众场合发言就会磕绊的人,出于慕强心理,她对这种在众人面前能谈吐自如的人,有着天然的羡慕。
但此时看着顾瑾年,她倒是有另外一种感觉。
好像这个人,天生就该站在人潮汹涌的地方。
在万众瞩目下。
“……四年时光倏然远逝,在这个满载祝福声的毕业季,请原谅我并不敢祈愿每个人的成功顺遂。正如有相聚就有离别,有人一步登天也有人跌落深渊,事物的两面性从来如是。”
寂夏隔着黑色脑顶组成的人海,望向会场里唯一的声源,礼堂里此起彼伏的私语声,源自于他的听众,对他这段并不常规的毕业致辞的疑惑,
“我有其他,想献给各位的祝词。”
“我想祝愿的是,你们走进社会,历经种种不公,仍能相信规则能战胜潜规则,相信学术不死于权术,相信风骨远胜于媚骨。相信君子立于世,不为危难而移志,不为困厄而改节。”
“愿诸君此去前程万里,一身傲骨,一生坦荡。无论未来以何种方式消磨天真与浪漫,无论现实以何种方式打压理想和雄心,祝愿各位他日迟暮回首,仍不负信仰,和初心。”
这一字一句尘埃落定,顾瑾年敛眉退后一步,朝台下轻轻鞠了一躬。
四下寂静良久,而后便是经久不息的掌声。
慕阮阮饶有兴致地转过头来评价了一句,“好像有点帅。”
寂夏笑着点了点头,她在台下看他干净利落地转身下台,心里想的却是。
这也太帅了吧。
她当时满心赞叹的是那些不落窠臼的漂亮话,如今才从只言片语中得知,那时的顾瑾年究竟身处怎样的困境。
他一无所有,与生活背水一战,却还要赠人月亮。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盛夏光年更新,第 33 章 毕业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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