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友的师傅姓郭,是当时华北地区有名的铆工师傅。大友解放后能在工厂里当八级工,被人称作“八爷”,也全靠这位老师傅教的手艺。
旧社会当学徒讲究三年学艺两年帮工,虽然是管吃管住,但是吃什么住什么,就要听师傅的了。那时吃还凑合至少能吃饱,但住的环境很差,冬天屋子里特别冷,大友就经常用凳子拼门板,在灶台旁边借着灶台的余温睡觉。
一般来说在师父家学徒,除了学手艺,平时什么活儿都要干。买菜,打酒,扫地,倒尿桶,哄孩子跟碎催一样。要是听过田立和先生相声的人,可能听过田先生讲过剃头学徒,剃冬瓜毛的段子。
学徒的拿冬瓜练手,正剃冬瓜毛呢,师娘在那边一喊,阿毛!扫地去,学徒阿毛就把剃刀直接掇在冬瓜上,时间久了就成了习惯。后来第一次给剃头,师娘又喊他去哄孩子,结果学徒阿毛拿人脑袋当冬瓜,随手就把剃刀掇在这位倒霉蛋后脑勺上了。这位惨叫连连,头没剃成还弄了满头鲜血。
现在讲来是个笑话,但在当时学手艺就是这么个情况,和签了卖身契一样,比佣人小厮也差不了多少。可后来学手艺出了师的人,都会念着师父的好,三节两寿一准拎着东西到师傅家看望师傅是娘。这就叫师徒情义,也叫规矩。
大友学徒是周二爷介绍的,所以老师傅看在周二爷面子上,对大友还算不错。大友学东西挺快,也肯下功夫,所以师傅有活儿的时候也带上大友,希望让大友多学学技术,能多练练手儿。
一般的徒弟可没大友这待遇,学徒的头一年半,都是干点零活儿,也学不到什么真功夫。老师傅除了教手艺,平常也只让大友扫扫地,或去打个酒买个菜什么的。
韩大胆儿奔着三条石去找那位姓郭的老师傅家。路上忽然起风,还下了一阵雨,他也没带雨具,就找了个地方躲了会儿雨,等雨停了这才骑着车,来到三条石,这时候金乌西沉,已近黄昏。
三条石坐落于红桥河北大街东侧,多为机器制造和铸铁业的工厂,民国早期,这里就有七十多家制造业铁工厂,三十六家铸铁厂,是天津机器制造业的中心。三条石除了比较大的郭天成机械厂、春发泰机械厂等比较大的机械厂外,其余不少都是做门弓子、火筷子,类似于作坊的小厂。
大友他师父的开的虽然是这种小作坊,但是手艺正经不错,而且外面的铆工活儿很多钱不少赚。这小厂地方没多大,前面是铺面车间,后面是住人的小院儿。
韩大胆儿来到老师傅家小院儿,见有两个学徒的孩子,一个在收拾东西,一个正在烧水。
他几年不见大友,上次也仅是一面之缘,这时候也认不得哪个孩子是,就上前询问。这才知道,这俩孩子都是大友的师弟,大友则刚刚出去了。
这时正房屋门推开,一个四十多不到五十的男人从屋里走出来,一看有个副爷来到自己小院儿,不知出了什么事,赶紧堆出一脸笑容,上前搭话道:
“这位副爷!您了找谁?有嘛事么?”
老时间年百姓惧官,这些穿黑皮的副爷,也是好人不多坏人不少,街面上的巡警吃、打、查、剌、要,成天讹人,比地痞狗烂儿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老百姓更是畏惧,见面都上赶着客客气气,生怕有哪句话说得不到,让他们找到由头讹人,轻则讹俩钱挨几个嘴巴,重则是一顿胖揍。
韩大胆儿见对方有点诚惶诚恐,赶紧道:
“您放心!没什么事儿,我认识大友那孩子,就是找他问点事儿!”
老师傅见这位副爷有点不同,虽然人长得高大威武,可说话却何其,不似其他臭脚巡,一个个就跟欠他们钱赛的,说话穷横穷横的。再细看,这位副爷好像还见过。
“哎呦!这不是津门神探,韩爷么!这是怎么话说的,您了快屋里请!”
韩大胆儿在街面当巡警那会儿,着实制过不少地痞无赖臭狗兰,有一次在街上见俩狗烂儿讹人,韩大胆儿就给这俩小子好一顿收拾,当时这位老师傅正好路过,一问才知道这是天津卫有名的警察韩大胆儿。
韩大胆儿屡破奇案,在津门百姓嘴里都传神了,人的名树的影,这位来家里那还不远接高迎。再者老师傅知道这位韩爷和那些警察不同,是个实打实的好人,于是一边招呼老伴儿沏茶,一边把韩大胆儿往屋里请,弄得韩大胆儿还真有点受宠若惊。
他今天来是要找大友聊聊,所以连忙谢过老师傅好意,推辞了几句,便询问大友的去向,这才知道,老师傅今天带着大友去干活,回来之后就让他去了东兴市场的烧锅,打酒去了。韩大胆儿也没进屋就告辞赶紧离开,直接去了那家卖酒的烧锅。
还幸亏韩大胆儿去找大友,因为此时大友在外面,正好遇到了些危险。
老师傅每次干完了活儿,都是先去小澡堂子里泡个澡,然后让伙计到边上二荤铺点个软溜肉片,再捎点老虎豆炒果仁,来二两白酒一碗白撇儿。吃完了眯一会儿,起来再沏壶高碎,切个沙窝青萝卜,休息美了就去三不管狂逛,听段相声、落子什么的。
老师傅家里俩闺女也没儿子,他还最喜欢小子,所以经常带着大友一起去,那时候大友年纪不大,又是从乡下来的,加上那时候人文化生活匮乏,去过一次南市三不管,就被各种千奇百怪的玩意儿吸引住了,所以一来二去也和天津人一样,热衷于逛三不管看玩意儿。
今天老师傅带着大友和两个出了徒的徒弟,接了一个大活儿,干完之后结了不少工钱。俩出徒的徒弟拿了自己那份,都回了住处。
老师傅心情不错,本想洗个澡,去侯家后下个馆子,再到南市三不管看个玩意儿。谁知天公不作美,刚要往南市走,忽然就起了大风还下起小雨,暴土扬长混着雨点,打在身上就是一个泥点子。
南市演玩意儿的,说书,说相声,唱大鼓的莲花落的等等,基本都是撂地。那是刮风减半下雨全无,因为没人会顶风冒雨,站在大街上听玩意儿。所以天不好的时候,南市三不管也是异常冷清,现在又风又雨的,老师傅只能扫兴的带着大友回了家。
老师傅和大友打着伞,踩着满脚泥水,前脚刚到家,后脚外面风也小了,雨也停了。师傅这个气啊,但都到家了也懒得再往南市跑,好在家里还有昨天买的韭菜和小白菜,还有点酱头肉。老师傅就催促着让师娘去炒个韭菜鸡蛋,再熬个虾皮儿小白菜,又让大友去酒铺打半斤酒。
其实家门口就有家酒铺,是家二荤铺,酒原本不错,但老掌柜去世之后,他儿子接手酒铺,总往酒里兑水,酒就越发薄了。老师傅酒量浅,平时也就在二荤铺打点酒凑合了,可今天没去成三不管本来就挺扫兴的,还不打点好酒好好喝上两口儿。于是就让大友拿着钱,去东兴市场的酒铺打半斤“直沽烧”。
这直沽烧是天津特产,又叫“烧锅”,是清末咸丰年间,在直沽烧锅厂酿造的高粱酒。三十年代开始天津卫烧锅最鼎盛时,达到72家之多,其中最有名的牌子就是“永丰玉”其次是“同源涌”“同华涌”“同兴涌”等等。那时候天津直沽高粱酒、玫瑰露、五加皮行销全国,最远能销往香港、日本、南阳。直到今天直沽高粱依然是天津最常见的白酒。
那时候直沽烧虽然是好酒,但其实价格不贵,只是师傅平时省惯了,师傅酒量也浅,所以很少买。今天心情不错,这才赶紧催促着大友出门打酒。还一直嘱咐他,快去快回,别在路边贪玩儿。
大友和师父傅刚干完活回家挺累的,其实心里老大的不愿意,但师父让去他也不敢不去。过去的师徒可不像现在的老师和学生,挨不得碰不得。那时候师徒如父子,老子打儿子可是天经地义,师傅虽然疼这个徒弟,但要真不听话师父也真的抬手就打。大友揣上钱出了门,拧着头奔东兴市场去了。
出门的时候天刚擦黑,雨后到处是虫嘶蛙鸣声,西边天上的彤云被逐渐爬上来的夜幕盖住,从赤红色染成了淡紫色。本以为去东兴市场打个来回,天也不会全黑。
大友出门时手里只拎着一个锡酒壶,也没提盏水月灯,可出门没一会儿,天空迅速由绛紫转成了紫蓝色。仗着天还没全黑,就想抄个近道去烧锅,赶紧去赶紧回,兴许能在天全黑下来之前赶回来。他加快脚步,顺着九道湾胡同奔着东兴市场方向走。
自从韩大胆儿破了九道弯儿胡同三阳教的分坛,胡同里机关拆除一切恢复原状,住家百姓也逐渐多了起来。胡同里平时人来人往,虽然胡同本身还是有点绕,不常来的兴许也得迷路,但毕竟不像之前三阳教作乱那会儿,那么冷清诡秘。
可大友走进胡同之后,起初还看见俩三人,可走着走着,胡同里就越来越冷清。感觉这胡同越穿越长,天也越来越黑,路更是越走越远。
他直勾勾地往前窜,就在西边最后一丝金光没进地平线的时候,猛然间眼前起了一阵大风,砂尘滚滚的,口鼻中全是土腥味儿,眼看天色就全黑了下来。他被风沙所阻驻足下来,旋风刮得他睁不开眼,就在他睁开眼的瞬间,只见眼前忽然亮起两盏绿灯,稍一晃身,却赫然发觉,自己正站在一条十字路口。
这时候风也停了,四周围被一片如丝绒的漆黑包裹着,只有路口亮着盏微弱昏黄的路灯。四下无人一片死寂,就连雨后的蛙声虫鸣消失了。
这路口十分陌生,大友经常走九道湾胡同,可完全没见过这条路。大友站在十字路口正当中,眼前和身后的直路是白色的砂石路,左右两边的路却是纯黑色的土路。大友和他师傅经常去南市三不管听书。说书先生有一回讲聊斋,就说过有这么一条连接阴阳两界的路,名为“阴阳路”。白色的是阳间道,黑色的则是阴间路。活人千万不能走阴间路,走错了就回不来了。
正在此时,忽听得身后有个声音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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